哨兵开着撞得坑坑洼洼的越野,在北门外找到了半卧着占了两个停车位的红鬃巨狮,第一眼没见着那个白毛的向导,他心底一沉,快步走近,就看见谈无欲正靠着巨狮柔软的腹部,指间还勾着终端,似乎在闭目养神。哨兵头冒青筋,不解释的再次把向导蛮横地塞进了副驾。
致盲状态对普通人最多会持续一周,哨兵则是一小时,至于向导,数量太少样本不足。红发哨兵发动引擎,瞟向仍旧闭着眼睛的向导,刚要开口,谈无欲已经十分自然的指使起他来,说:“既然白塔的援助也快到了,那就麻烦你送我回家一趟。
红发哨兵在他眼前挥了挥五指,看他张开无神的双眼,棕色瞳仁里尽是空茫,不由得问:“喂,你不好奇我的身份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会是装的吧。”
谈无欲循着声音看向他:“有灰域的八凶队长坐镇,我为什么要慌?”
红发哨兵一怔,指尖蹭过他的睫毛,痒得一颤,忙撤回手狠狠揉着指腹:“你看得见?这不可能。”
谈无欲摇摇头,说:“反叛军五支精英小队从边境潜入白塔,必会留下蛛丝马迹,灰域军师藐烽云不会察觉不到。不巧藐烽云与我有合作约定,合作未成,他拉我一把也很正常。而灰域之中只有八凶第二队队长的精神体有群体致盲的技能,阁下自然就是伟大的无疆侯——长恨无疆了。”
长恨无疆哑口无言,暗骂给自己乱起外号且四处传播的第三队队长飞蛟,嘴上抱怨:“你们这些所谓智囊都太讨厌了。”
谈无欲虽然是白塔的注册向导,但这两年都把工作重心放在了学院,精神疏导和临时任务能推就推,因此并没选择住在白塔分配的专属宿舍,而是在离学校两公里的小区租房住。
住所在步梯六楼,谈无欲扶着掉漆的栏杆往上走,步伐倒是稳稳当当,纯凭肌肉记忆没有跌倒。长恨无疆双手插兜跟在他身后,开口提议:“你态度好一点拜托我的话,我可以考虑带你直接从六楼窗户回家。”
谈无欲拒绝:“你会吓到小区的保安。”
于是两人默默爬楼梯,到了楼层,长恨无疆秉着帮助盲人的优良道德,拽着谈无欲的胳膊,把他拉到正确的入户门前。低头一看,是传统机械门锁,还得先找到钥匙孔。看着向导苍白的手指捏着钥匙,在门锁面板上摸索不得其法的样子,长恨无疆啧了一声,捉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替他对准了钥匙孔。
谈无欲僵了僵,说:“多谢。”
长恨无疆嫌弃的丢开那只冰冷的手,语气烦躁地问:“拖鞋在哪?”门开了,他大喇喇踏进玄关,又找出棉拖,啪地扔在谈无欲脚下。
“你想在哪休息?床上?”
“不,沙发吧。”
谈无欲说着就自己往前挪,一头撞上了座山雕的背。火属性哨兵的体温高于常人,脾气也差不多,长恨无疆扭头看着这个麻烦的向导,莫名就恼了起来,干脆圈住他的腰扛去沙发,反正今天也扛习惯了,手感相当熟悉。
谈无欲有点意外,但他腹内黑水轮转仅仅一秒,便安然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靠枕里,说:“那就拜托你了。”
长恨无疆在谈无欲的家里刷了上万步数,被使唤得手忙脚乱,反复默念不要跟一个失明的向导计较,才好歹压住了脾气。直到谈无欲的终端响起通讯呼叫,是冷水心,红衣少女的形象投影在沙发前,急切地说:“谈教授,你没事吧!”
谈无欲端详了她一会,才说:“我没事。你做得很好,其他人呢?”
冷水心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大家都没事。”她把后续事宜噼里啪啦地倒给谈无欲听,白塔增援、学校戒严、重点是全校放假两天。说完晃了晃手腕上那枚黄铜手环:“谈教授,我寄还给你吧!”
谈无欲却说:“不用,你来保管它就好,这对你的精神力提升也有帮助。我之后一段时间有事请假,教案会发到你的终端。”
一盘果切拍在茶几上,当啷一响,投影通讯里的少女疑惑地扭头:“什么声音……”
谈无欲说:“家里来了只野猫。”便迅捷无伦地把投影切换为语音,冷水心激动地表示请谈教授务必上传猫片,谈教授表示野猫攻击性太强等绝育了再说,才挂断了通讯,仰脸看向一旁的人科野猫。
长恨无疆红发怒张:“谈无欲!你早就恢复了?”
谈无欲眨巴着眼睛,说:“也不是很早,在你去切水果之前。”
长恨无疆指了他半晌,转身就要走,茶几上叩叩两声,他撇眼过去,谈无欲早沏好了茶,透亮的茶汤漾在薄胎白瓷小杯,轻轻推向他身前。
“小小玩笑,伟大的无疆侯心胸开阔,一定不会介意。”
长恨无疆哼了一声,抄起茶杯一口闷了,只觉润泽过喉。他粗着嗓门说道:“道歉心领了,但本侯不屑留在这里。”
谈无欲端着茶杯慢慢啜饮,品了几秒色香余韵,才说:“何必骗我呢?你本来也不打算走。”
长恨无疆又是一怔,脱口就问:“你凭什么敢肯定?”
谈无欲收拢两只茶杯,再盛了一泡鲜茶,说:“如果只是救我脱险,以藐烽云的行事风格,没必要派八凶的队长远赴白塔。”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在氤氲的白雾中看向红发哨兵,感觉他一头乱发与狮鬃没有区别,忍不住提醒,“书桌上有发绳。”
“不用你管。”长恨无疆抓了一把红发,甩到脑后,“所以呢?”
把凡事说透,对谈无欲这种人来说有些心累,但看在骗了哨兵一顿服务的面上,他还是耐心地继续解释:“藐烽云给你的任务除了救援之外,还有和我匹配注册,进入白塔,做我的哨兵吧?这是保护,也是监视,为了合作继续,我没有意见。”
什么智囊真的是太讨厌了——长恨无疆扎着小辫,系着围裙,愤愤不平地炒着第二道菜时想道。
匹配申请在一天后通过初审,复审则在白塔本部进行。
“别躲。”谈无欲冷漠地说,“都到最后一步了,快点做完。”
“你以为我想和你做这个?”长恨无疆扇开谈无欲的手,气势十足地瞪眼。
监测台前的技术员没见过这么耗时的测试对象,再一次清空仪器记录,按下通话键,对着白噪音室里讨论做不做的这组哨向下了最终通牒:“两位,还能不能行?”
长恨无疆不能忍受这种耻辱,猛然按住谈无欲的肩,说:“来!”
谈无欲当即用掌心挡住了他热血沸腾的脸,无奈地推开几寸距离,转而轻扣他的下颌,将自己的额头正正贴上了他的前额。
眉心是精神链接的接触点,以此为前提,释放精神力作为同步率测试,就是最后一步。长恨无疆紧紧闭着眼,有种被霸王硬上弓的错觉,偏偏谈无欲的吐息还拂着他的口鼻,说:“是这样做才对。”
长恨无疆不适地舔了舔唇,嗅觉与味觉相通地尝到了一丝微涩的滋味,类似某种浆果。这个向导满身尖锐的酸味,刺得他舌尖发痛。
五感敏锐的哨兵嘟囔了一句:“真不好闻。”
几小时后,测试报告提交到了分析室。白塔首席分析师秦假仙捏着两人的报告单,瞠目结舌,23%,距离建立精神链接的最低限值都还差得远,可谓是他职业生涯所见的地板级数值,根本不可能通过白塔的匹配审核。他把鼻头揉得更红,楚楚可怜地看向办公桌对面的两人。
谈无欲满肚子坏水,开口就是一句:“秦假仙的技术,谁能信不过?”
“你个黑心鬼……”秦假仙指着谈无欲结巴了一阵,最终还是妥协,给他俩出了第二轮报告,盖上了通过注册的公章。
流程是走完了,人还暂时走不了。白塔新增了一项情感关怀统计,新匹配的哨向组合还需要留在白噪音室接受监控至少半个小时。“情感适配也是审核指标之一,别看我,不是我定的。”秦假仙摊手,指了指头顶,“老秦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
白噪音室空空荡荡,断舍离得十分彻底,只有两把椅子。长恨无疆和谈无欲无事可做,隔得老远地坐下,各自翻阅着手上的资料。报告一式两份,谈无欲拿着第一页精神测试数据,字正腔圆地念道:“精神体形态,赤红色雄性非洲狮;精神体技能,巨大化与群体致盲;精神体名字……仇火燎荒?”
长恨无疆整张脸腾的红了,硬生生忍住撕碎谈无欲手中资料的冲动,解释说:“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它自己非要……!”
谈无欲看了他一眼,眼里并无情绪,但他天生眉眼上挑,显得挑衅意味十足。
长恨无疆绷不住了,一脚蹬开座椅昂然站起:“白塔什么破规矩,凭什么我非得跟你在这个房间待满半个小时?”
谈无欲举起手里的报告,点了点房间左上角的监控,长恨无疆哼了一声,余怒未消,把手里的资料卷攥得咯吱作响。
谈无欲抬腕一瞥,目光转回资料上,说:“才刚过去六分钟,稍安勿躁吧。我看资料是为了打发时间,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长恨无疆扭头看他,仍旧以哼声勉强做为回复。脚尖勾回座椅,重新把揉皱的资料抻开,嘴上说:“我倒要看看你这家伙都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谈无欲安慰他:“精神体的名字太过中二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啊。”
长恨无疆大怒:“谈无欲你……!”
在白塔本部耗了一整天,走出园区时已近黄昏,长恨无疆越走越慢,在刚派发的白塔专用终端上戳戳点点,调出通讯仪小声与谁说着些什么民宿酒店之类的话,头发都被他抓得毛乎乎的,满脸写着憋屈。
谈无欲一直静静地走在他左侧,等待红绿灯时,突然开口:“还住我那吧。”
终端那头发出爆笑,长恨无疆恼羞成怒,低声怒喝:“飞蛟!你笑什么!”
他拿手掌捂住终端,小学生似的背过身去叽叽咕咕,好一会结束了通讯,才转身抱臂目视谈无欲:“……那本侯就暂时勉强在你家落脚。”
谈无欲先声夺人地说:“放心,不用你交租金,买菜做饭就行。”
长恨无疆噎了一下:“你的家务机器人不是已经修好了吗!”
谈无欲向他微微一躬身:“无情无义的机器人怎么比得上有情有义的无疆侯呢?”
第一次任务很快传达到了两人的终端,秦假仙好人做到底,考虑到这两个家伙低得离谱的精神同步率,给的是D级采样任务:穿越边境的雨林东侧,避开反叛军巡逻点抵达哨站外围,收集疏导剂的制作原液。与任务一起抵达的还有加密快递的特制骨瓷瓶,秦假仙做事果然周到。
长恨无疆把玩着精巧的骨瓷瓶,翻过底部,扫了眼大红加粗的禁止标识。“这和过家家有什么区别?”惯经沙场的灰域哨兵十分不屑,在他发表长篇大论之前,谈无欲主动打断吟唱。
“你的精神体不擅长隐匿,这次让我的雪鹄出面即可。”
长恨无疆嗤之以鼻:“轮得到你指挥我?休想趁机上位,你负责采样就是了,我有我的做法。”
焕然一新的越野车急停在雨林东侧外围,谈无欲解开安全带,还没触到车门把手,长恨无疆一脚给满油,冲进雨林,让副驾的向导撞上椅背,狼狈的歪来倒去。车头灯刺破雨林的阴暗,照亮前方低垂的藤蔓,长恨无疆在挡风玻璃的反光里扬起眉梢,侧头给了谈无欲得意的一眼。
谈无欲在剧烈颠簸的车内艰难地坐直身体,摸索着安全带卡扣,咔哒一声重新扣紧,抬腕点亮终端,从任务数据库里调取出资料,出于告诫目的念给长恨无疆听:“第一,反叛军每15分钟会有三人小组来到巡逻点打卡……”
长恨无疆已经降下主驾驶车窗,劲风卷着雨林的潮气灌进车厢,刮得他红发翻飞。他右手紧握方向盘控制车辆,左手从驾驶座下抽出脉冲弩,抬臂架在窗外,弩机在颠簸中快速瞄准。几发点射,远处巡逻点附近应声爆起只有哨兵向导能看见的能量波动,在茂密的植被间一闪而逝。
收回脉冲弩,长恨无疆勾起唇角:“这就是我的做法。”
谈无欲冷了神色:“你在故意给我找麻烦。”
长恨无疆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谈无欲,你吃瘪的脸色可比之前要有意思多了!”
谈无欲说:“幼稚。”示意他看外面天色,继续念资料,“第二,最近塔里有任务小组反馈,雨林东侧的天气预报不太准。”
没过一分钟,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酸雨滴滴答答砸在了刚喷完哑光漆的车前盖上,很快泛起细密的白点,冒起了阵阵酸雾。长恨无疆不说话了,脸垮得比外面的天色还黑。
谈无欲点评道:“你吃瘪的脸色也还不赖。”
历经创伤的越野停在了距离哨站百米开外,按照之前分配的工作,谈无欲拿着骨瓷瓶下车步行前往采样。长恨无疆绕着车检查了一圈又一圈,越想越气,等谈无欲采样完毕,拉开伤痕累累的车门,目不斜视地坐上副驾,让他再从雨林东侧原路返回时,长恨无疆更是气炸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能回去了吗!”
谈无欲终于肯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打开终端数据库搜索了一番,沉吟片刻,说,“那就绕一段路,走雨林外围的修道小径吧。”
长恨无疆问:“然后呢?”
谈无欲说:“然后开回白塔述职。”
长恨无疆气闷:“我不是问你路怎么走!”
谈无欲了然地补充:“根据最新天气预报显示,那里暂时没有聚集空鸣风暴的迹象,如果你的车技够好,我们应该能顺利通过。”
——果然不太顺利。
引擎的噪鸣被飓风卷起的高频声波搅得稀碎,飓风边缘几乎贴着越野车的后保险杠狂啸。谈无欲扶额:“述职报告要加上一条,建议白塔的气象部降本增效,换一拨人。”
车身猛地向□□斜,声波震得后视镜剧烈抖动,长恨无疆破口大骂:“谈无欲!你还敢给我悠哉游哉?!要是被空鸣风暴扫到,倒霉的可是你!不是我的车!”
空鸣风暴能撕裂向导的屏障,除了白塔气象部的强行干预,没有别的抵御手段。
谈无欲却说:“方向盘在你手上,我急也没用。”
车身冲上斜坡,长恨无疆几乎要把油门踩进底盘,在坡顶拽起手刹来了个甩尾,喊道:“你难道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谈无欲油盐不进地说:“最多是被撕裂屏障,你不是很想看我吃瘪吗?”
长恨无疆愤然扭头:“谈无欲!你这个——”
他一眼看见了那只雪鹄,就站在向导的手背上,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谈无欲矜傲的一笑,唤它名字:“月魄,去。”
雪鹄应声展翅,虚化身躯,尾羽穿透车顶,悬停在越野上空,双翼一振,再化六翼,精神波以它为中心笼罩住了整辆车。
风暴眼诡异地停顿,飓风减缓了速度,换了行进方向,开始无目的巡游。
谈无欲说:“群体隐匿只有3秒。”
长恨无疆在风中大声笑道:“足够了!”
飓风的尖啸声被抛在耳后,长恨无疆猛打方向盘,朝着右侧废弃的修道院建筑群冲去。
车尾拐过风暴禁区的警示牌,谈无欲靠窗支着下颌,望着飞速退后的废弃建筑群,似乎有些倦怠。长恨无疆瞥他一眼,随手打开副驾杂物箱,拿出战术包里的特制骨瓷瓶,捏在手心里端详。谈无欲立刻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说:“别乱碰。”
长恨无疆一听,食指偏要往瓶盖边缘一扣,尾音上扬:“碰了会怎么样?”
“诱发短暂记忆回溯。”谈无欲快速地说,“放下它,你应该不想待会把车开进沟里吧。”
这句话提醒了长恨无疆今天还需要去修车的事实,脸色又暗下去几分,悻悻地把骨瓷瓶丢回谈无欲怀里。
哨兵忘了自己的指力不一般,只是一扣之下已经不小心使瓶盖松开,这一下溅了几滴在谈无欲身上。谈无欲脸色一变,飞快抄起骨瓷瓶盖紧,又扯着袖口去擦拭原液,眼见水渍瞬间由深变浅,侵入衣物直达肌肤,他只得认了倒霉,把骨瓷瓶放回战术包收好。短短数息之间,疏导剂原液的效果已经发作。长恨无疆满眼好奇地看着谈无欲一顿操作,最后叹了半声倒回座椅,一贯充满算计的眼神倏尔迷蒙,薄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不清不楚地呢喃了几句,头就歪到了一边。
就在几秒前长恨无疆才听谈无欲科普了药效,知道问题不大,因此并不关心他的状况。倒是他这幅神情实属第一次见,十分有趣,值得纪念。长恨无疆的心情莫名爽快了许多,把车开回白塔时还好心叫醒了谈无欲,被不领情的一巴掌拍开。
长恨无疆收回作乱的手,憋着笑问:“谈无欲,你刚才是不是在做噩梦?牙关咬得咯咯响。”
谈无欲自顾自整理了凌乱的衣襟,人模人样的下车,只回他一句:“胡说八道,我从来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