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坐在餐桌前的琴狐屏着呼吸,用手机背灯照着瓶塞,仔仔细细端详了大半天,终于呼出口气来。
“唔,瓶塞上没有针眼,包装也没有破损,但也不能就此判断里面的酒没问题……”
毕竟若真心想要伪造,在电商平台发达的今天,方法只会比想法多。
思及此,琴狐猛然想起今日玄真君的提醒,忽地蹙起眉心,对这瓶瓶身较一般葡萄酒来得细长的冰葡萄酒多了几分戒心,他下意识将酒瓶放回了桌上,抱着胳膊呈戒备状,微微歪着脑袋,皱着眉打量。
从厨房里出来的占云巾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那瓶令琴狐犯怵的酒拎走,换了一份照烧鸡腿饭,往琴狐面前一推,“先吃饭。”
刚才还注视着的烦恼之源,转瞬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错过午饭的琴狐已经被香甜的烟熏气息撩得食指大动,他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插上剔骨的鸡腿,撕咬了块肉条叼着嚼,像只饿狠了的白毛狐狸。
虽然舌尖被烫得有些发麻,但舌头仍是不愿放下口中多汁爽滑的鸡肉,味蕾被充分满足后,琴狐两眼放光地咽下食物,顾不得嘴角油腻,张口就冲占云巾赞道,“好吃!”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张纸巾扑面而来糊了一脸。
“擦嘴。”
“哦!”琴狐顺从地接过纸巾擦了嘴,又吃了口蘸着晶亮照烧酱汁的米饭,刚要满脸幸福地张嘴继续夸,就被占云巾一句话噎了回去。
“好好吃饭。”
琴狐冲他一笑便不再言语,狼吞虎咽地将餐盘里的食物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头还没抬,手边就又被放了杯例行的餐后果汁。
畅饮一大口甘酸适度的苹果汁之后,琴狐终于微微瘫在了餐椅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半眯着眸子笑眯眯地看对面的占云巾。
“鹿巾,你家冰箱里快过期的食物还够吗?”
占云巾习惯极好地忙着细嚼慢咽,一眼都没分给琴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掐准时机把果汁送到琴狐手边的人,仔细咽下食物后才道,“今天超市会员日,鸡腿买一送一,正好多一只而已。”
“哦,那——”眸中精光一闪,琴狐狡黠地笑着往桌子前凑了凑,就差把整张脸怼在占云巾视线末端的餐盘里,“我那儿有好多多余的食材,你要不要呀!”
这只狐狸分明是在变着法儿地想蹭饭。
占云巾终于抬眼看了一脸狐狸笑的琴狐,似乎下意识就要张口拒绝,但本该对那笑容免疫的人却不知为何神色一晃,皱着眉顿在当场。
以琴狐的角度看过去,这表情颇为严肃,与其说是犹豫,倒不如说正满脸不悦地写着“得寸进尺”三个大字。于是琴狐吐了下舌头,端端正正坐了回去,还不大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视线躲闪。
“呃咳,好啦,不逗你了,说正事。趁你做饭的档儿,我看了他们的调查结果。”
琴狐说着从桌角捏起那张满是折痕的方正折纸,两指夹着展示给占云巾看,“里面留言的落款是任云行,我们的老同学,那个插班生,你该有些印象吧?”
“嗯。”回过神的占云巾瞥了一眼那张纸,若无其事地答道,“大三那年来的转校生,老跟你过不去的那个,你好像还输他几次。”
老同学的当面揭短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琴狐不服输地辩解道,“我们那叫公平竞争好嘛!虽然我至今也不是很赞同他的观点……呃,但这不是重点,你记得他就好。根据小水仙和风云儿今天的调查结果,儒门天下的研究其实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有眉目却是这半年前的事情。而直到这个项目落成至今,儒门天下从未对外宣布过研究的具体内容,只有在这个领域有战略合作的一家集团公司——海宇集团知情。”
占云巾咀嚼一小朵西兰花配菜的动作顿了顿,似是若有所思。
见占云巾暂时没意见发表,琴狐挑了挑唇角,颇有些得意地问,“名字有没有点耳熟?”
“嗯?什么?”
占云巾神色明显恍惚了一下,像是被琴狐打断了思绪。
本想乘机显摆下自己见多识广,却是占云巾难得没跟上自己推理的节奏,琴狐略有些不适应,以为自己推断出现了逻辑错误,于是疑惑地望向占云巾,皱了皱眉。
“呃,你在想什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你继续。”占云巾说罢低了头,继续去夹一片煮胡萝卜。
“哦,好。你记不记得任云行曾经说过,他有个叫夜王的发小?”
“嗯。”
“我刚查过海宇集团的组织构成,如今海宇集团的一把手,海宇之主,就叫夜王,兴许不是重名呢?”琴狐说着,又将手中展开的折纸在占云巾面前晃了晃,还特地点了点底下留言的落款,“以及,任云行能这么精准地把握时间地点给我投递礼物,至少说明他监视了局里动态,居心何在?要不要就按这时间地点,去会会我们的老同学?”
“可以。”占云巾吃完最后一口食物,用餐巾擦过嘴角,忽地问道,“剑子住宅那边有进展么。”
琴狐做作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难呐。”
“怎么了?”
“嘿,人间蒸发,你信吗?”琴狐眉毛一挑,眼神发亮,简直就跟他方才吃到第一口照烧鸡腿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哦?”
“你看,现场除了唯一一个拍到剑子仙迹被带走的监控录像之外,其他任何出入口监控之内都没见到过这两人。这个唯一拍到二人的监控,还是刚好案发前一天修好的,我怀疑这个监控很可能并不在嫌疑人意料之内,应该算是我们的小幸运。而剑子所住的小区,是龙宿大老板亲自给选的,高档物业,闲人免进,外卖和邮件这类递送,都是他们二十四小时管家式服务来代劳的,统一收发。所以嫌疑人理论上本该很好筛查,但根据车轮饼和物业的核对结果,何止没见到符合条件的嫌疑人进出那栋住宅,甚至连绑架犯进小区的记录和监控都没有。”
占云巾皱了皱眉,“非业主的拜访者都是什么人?”
“除了明河影这样的业主朋友,就是维修工、私家厨师、管家保姆还有家庭医生、营养师之类。啊对了,说起来你绝对想不到,明河影的小助理胡离,居然也是这里小有名气的营养师呢,经常出入这里。”
“哦,”占云巾神色漠然,只冷淡地道了两个字,“是吗。”
只当占云巾的冷漠是因为对这档子琐事无从挂心,本就仅是随口一提的琴狐也并未在意,只是略显期待地看着占云巾道,“敢问鹿大领导有何指示?”
仿佛知道琴狐另有盘算,占云巾直截了当地回他,“没有,按你想的布置即可。”
“好嘞!”
显然颇为享受这种思想高度契合的相处方式,终于舒坦了的琴狐一口喝干了果汁,像是干了一杯酒那样豪爽,“在排除拜访者嫌疑的前提下,我刚才已经发消息让他们去查业主身份了。不过鉴于富豪们的信息向来较为敏感,最快明早,我们可能才会看到调查报告。如果失踪的剑子根本还在住宅区内,倒是省的我们麻烦,小区周围一直有我们的人,他们跑不掉,到时只要地毯式搜查即可。但是吧,这里有点小问题……”
占云巾眸色暗了暗,替他续道,“绑架者没要求赎金。”
“没错,所以单纯把剑子仙迹藏起来,应该并不是绑架人的最终目的。我推测,剑子还在小区内的概率,也就三成吧。”
“明天我们走一趟现场,谨慎为上。风云儿他们今天的报告先放我这,一会儿我看看。”
“好,没问题。”
正事商讨完毕,琴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物,数出三粒胶囊拿在手里,这才发现果汁已经让自己激动之下喝得一滴不剩,目光不由得往占云巾那杯上瞟,人冲占云巾谄笑着。
许是还未从方才的正事探讨中脱出神来,占云巾面无表情,但手已是十分自觉地将杯子靠过去,默默从自己杯中匀了一半果汁给琴狐。
“诶嘿,谢啦!”琴狐就着果汁,顺下胶囊,起身要走时忽地一顿,又对占云巾报以感激一笑,“对了,那个,今天的事儿,谢谢你。”
“嗯?何事。”
占云巾坦坦荡荡地抬头看他,似是全然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事了一般。
没料到占云巾会是如此反应,琴狐也是一愣,脑子一时短路,竟是将最直接的想法脱口而出。
“啊?就——没真挖了个坑,把我埋了,无害化处理?”
“哦,不用。”
占云巾轻飘飘地一语带过,说罢站起身来,收拾了桌上碗筷,一股脑扔进水槽里放上水之后,折回来看着他续道,“我就是送去无害化处理的,毕竟这种处理,还是医院的人来得更专业些。”
“哈?”
那不应该是葬仪服务一条龙更专业吗?
但未及琴狐反驳,占云巾已是走到他面前,嘴角噙着三分无奈苦笑,“结果那医生告诉我,这只狐狸应该还能抢救一下,说不定救一救还能要,不用扔。没想到真救活了,就只好又凑合着领回来了,没扔成。”
“呃——”琴狐表情短暂地一僵,但随即立刻恢复了往常的机灵模样,他笑得一脸没心没肺,挠着后脑勺道,“呃咳!就是嘛,没救的狐狸不要扔,裹上面粉炸一炸,隔壁小孩都馋哭了呢!呵呵……”
然而占云巾没有笑。
只琴狐自己在尴尬地笑着。
若是琴狐此刻能静下心,就会发现占云巾不仅没笑,甚至在琴狐努力抖机灵的当下,占云巾的脸色瞬间变冷。
孰不知此刻的琴狐,正陷入小小的矛盾纠结之中,他面上虽然说得混不在意,心里某处却莫名空落,而理智又在他脑子里小声嘀咕,跟他说这份失落来得荒谬,占云巾本就喜欢在言语上“霸凌”他,朋友之间,这种善意且适度的挖苦嘲讽再正常不过,并没有哪里不对吧?
并且现在这样,不才是他琴狐最想要的状态么?
想通了,琴狐又恢复成那个往日在感情上看似大大咧咧的琴狐,他仰头冲着占云巾露出微笑,阳光且自信地拍胸脯打保证。
“总之,以后我会努力克制,保证尽量不晕倒!但要实在克制不住,就还得劳请好友帮忙‘无害化’处理下啦。晚安,明天见。啊对了,报告在沙发上,你回头自己看哈。”
琴狐说罢,再次落荒而逃似的转身奔向房门,却是被占云巾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叫住了。
“琴狐。”
“啊?”
“是谁说,有事会大声叫的?”
“……你还说要挖坑埋狐狸呢。”背对着占云巾,委屈巴巴的琴狐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尖,尖锐地指出对方也食言了的事实,“我们扯平了。”
“哦,那么玄真君所说,帮你‘签字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琴狐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占云巾,然后眨了眨眼睛,同时脑子里转得飞快,只须臾之间,他已是满脸堆笑,语气轻松又欢快。
“嘿呀,不是解释过了嘛,玄真君想要一个明星的签名,恰巧那人我认识,下次我若不给他拿去,他就不给我开处方药——”
“琴狐,”占云巾额角一跳,沉着声打断了琴狐的话,“知道‘狐’言乱语的狐,指的是哪个狐么。”
“呃……反正不是我?”
底气不足,琴狐虽然转过身来,但他心虚地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占云巾的眼睛,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可占云巾不依不饶,近一步跟了上来。
巨大的威压感让琴狐有些汗毛倒竖,偏偏此时,那股熟悉的清冽梅香又漫了过来,琴狐不由得心头一凛,手心攥出冷汗,而占云巾,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冷冷地开了口。
“是么?可据我所知,医生一般只会让人签两种东西,一种是手术风险告知书,一种是病危通知书。琴狐,你选一个?”
占云巾边说边踱着步子,不急不缓地一步步靠近,直逼到琴狐面前。
而琴狐不由自主地继续倒退,直至被迫与门板背靠背,退无可退的他咽了口口水,抵着冰冷的房门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那双森冷又隐含怒意的异瞳,不争气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居然是——
红色那只好像更适合占云巾,更好看?
完了,没救了……
对一个时刻需要保持头脑清醒的侦探来说,渐渐臣服于性别本能,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倍感庆幸的事儿,琴狐自暴自弃的一声呜咽哽在喉咙里,但未及开口,就听占云巾叹出苦涩冷笑,话音渐弱,带出一句让人颇感无力的诉求。
“呵,顺便告诉我,你准备让谁给你签,下次带你‘无害化’处理时,我会记得一并捎上,省的跑两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