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厨房水龙头的流水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乐,嘈杂,哄乱,在这片沉闷的气氛中显得如雷贯耳。
占云巾生气了。
有了这么个认知,心虚的琴狐甚至不太敢抬头直视占云巾视线,低垂的视野仅够看到占云巾领口衣扣,然后紧张地吞咽着唾液,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暗忖:
不就是隐瞒个病情嘛,就算被拆穿,顶多也该是收到占云巾以朋友身份的友好关心,或者深表担忧,并按照惯例,还会附赠几句戏谑调侃。
再不济,也不过出于对伤患的人道主义关怀,自己会被当成个易碎品供起来,甚至干脆被勒令离开当前岗位,那样就得和占云巾分开,也和这份热爱的事业说拜拜。
对于把职业生涯看得比命还重的琴狐,无论再怎么算,吃亏和倒霉的都是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占云巾倒是生的哪门子气?
琴狐咬着嘴唇琢磨完,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想起当年帮占云巾追西窗月,被占云巾误会是他琴狐自己要追,这憨憨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了他好几天,偶尔路上擦肩而过,都能让琴狐觉得有道视线瞄得他脊背发寒,脖颈微凉,眼刀能犀利到把他捅个对穿,三刀六洞都成。两人就这么冷战数日,直至真相大白。
琴狐对此表示十分理解,误会,吃醋,人之常情嘛,话一说开,矛盾自然随之消失。
俗话说,坏人死于话多,好人死于话少。
后半句是琴狐自己加的,专门用来形容占云巾这种凡事都闷在心里的闷葫芦。
思考完毕,心一横,抱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坚定信念,琴狐一鼓作气,猛然抬头!
“嗷呜——!”
动作过猛,头顶结结实实地撞上一个硬物,随之一声哀号,琴狐抱着脑袋蹲下身来,虽然眼冒金星,但仍是挣扎着揉着被撞疼的头顶,眼角噙泪,仰首去望方才也闷哼了一声的占云巾。
门厅灯的位置在占云巾头顶后方,暖黄射灯,硬朗的光线雕刻出眼前人挺拔的身线轮廓,这人单手撑在门上,另一手托着下巴,揉捏着下颚关节,视线正锁在他身上。
明明该是温顺食草动物的梅花鹿,视线居然一点都不温柔,看起来倒像是属于某种狩猎中的肉食动物。俯视视角,犀利中带着股股寒意,仿佛下一刻就会一爪子碰触到猎物心脏的那种冷峻,瞬间就吓破了琴狐的小狐狸胆儿——
完了。
隐瞒病情的事情还没解决,倒是先把提出问题的人给解决了?
下巴被这么用力地一撞,不知占云巾还能说话不?
以及,占云巾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此刻的琴狐就像只耷拉着飞机耳的白毛狐狸,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占云巾高大身躯投下的这片阴影里,他恨不得再嘤嘤上两声,聊表当下委屈又认命的无奈——
事到如今,琴狐不得不承认,纵使占云巾对他的怒气来得莫名奇妙,但却实打实让他手足无措。
怕占云巾担心,却似乎又更怕占云巾对他生气。
这种捧在心尖的小心翼翼,已然超越了某种界限,让尚有一丝理智自我剖析的琴狐有些惴惴难安。
然而这份纠结被无意识地添加进望向占云巾的视线里,琴狐毫无自知地眼巴巴望着眼前人有些模糊的面容,然后眨了眨眼睛,挤开眼角朦胧泪水,视野变得清晰,这才开口道,“……你下巴没事?”
“……你头还好吗?”
异口异声却同时,话音齐落,两人皆是尴尬一默。
本想着先安慰下对方的琴狐愣在当场,心里直犯嘀咕——这人不是在生气吗?生气时还不忘关心人的?
约摸是为了将占云巾的表情看得更真切,琴狐一顿之后,鬼使神差地贴着门,缓缓站直了身板,直至看清了占云巾此刻满脸担忧,这才松了口气,将一颗悬到现在的心收回肚子里安顿好,随后微微一歪脑袋,冲着占云巾笑了起来。
但在占云巾的手还撑在门上的当下,琴狐与其说只是站起了身,倒不如说是钻进了他手臂的包围圈内,而那稍稍偏了下脑袋的动作,还使得琴狐的脖颈直接帖上他微凉的手腕,带来一抹柔软的温热。
其以占云巾的视角看过去,仿佛自己臂弯之内自下而上,缓缓冒出一只略带好奇的小白狐狸脑袋,而这小狐狸似是想安慰人,一语不发地擅自钻进人类怀抱,自投罗网也就算了,在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之后,居然还胆儿肥地去蹭他的手,甚至那双灰蓝的眸子还浅浅眯了起来,不见半点儿狐狸专属的狡黠,却满满装着阳光般的暖意。
这让占云巾错觉自己臂弯之中的,是一只刚晒过太阳,满身是阳光温暖气息的大白毛团子,团子还隐约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微笑着开口说了人话。
“我没事,安啦,你下巴可还好?下颚关节会疼吗?”
“……”
其实下巴还好,但心脏不太好,有点心动过速。
更要命的是,肇事狐狸还一点都没自觉,直接凑上前来,认认真真地用手指探查占云巾耳后关节,检查完毕才呼了口气。
“呼——应该没事,要是明天还疼的话,就得去离愁谷那边看看了,毕竟我的脑壳总还是比你的下颚关节结实些。”
“离愁谷私立医院么。”
占云巾无甚感情的一句重复,让琴狐忽地想起今日玄真君提醒他,占云巾可能知道他在离愁谷就医的事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打算破罐子破摔,“是啦,玄真君其实是信君给介绍的,那时候为了瞒你们,我没在系统内指定的公立医院就医。一来二去,就和离愁谷那边比较熟了,说起就医,会自然想到他们。”
占云巾挑了挑眉毛,似是在思考琴狐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却听琴狐忽然又道,“对了,你今日怎么知晓要送我去离愁谷?”
“歪打正着。”
“嗯?可是好像不顺路呢……而且就近的医院也不是它。”
“顺路,我转错一个弯,上了高架桥下不来,当时你已经没有意识,不知道而已。”
“哦……”
答案看似完美,又对答如流,而占云巾说得一本正经又面无表情,毫无破绽,端的是一副真实可信的庄重,可偏偏就让琴狐无端想起了今日在江南春信办公室,那个正儿八经儿胡说八道的占云巾。
苦于一时也拿不出证据说占云巾是胡诌,琴狐只得点了点头,领下这个理由。
反正占云巾若是想瞒什么,琴狐自认未必能识得破,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也随它去了。
却是占云巾忽然发问道,“你的脑伤,恶化到什么程度了。”
“也没什么——”琴狐话到一半,就见占云巾眉心迅速蹙了起来,只得赶忙改口,声音都高了半个八度,“玄真君说可以试试手术治疗!会好!”
“多少概率。”
“啊?”
“如果百分百会好,你不会拖到现在,让你拖延到现在的理由,必然是手术有一定风险,所以,成功率是多少。”
虽然无甚表情,但占云巾此刻不自觉压低的声线,就是能让琴狐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不怒自威,实在是气场过于庞大,也难怪局里的小辈们都对他尊敬有佳到敬而远之。
心知话已至此,瞒下去的可能性和意义都已经不大,琴狐只得揉了揉鼻尖,吱吱唔唔地老实回答。
“呃咳,好吧……听说,有三成吧。”
闻言,占云巾额心一跳,直截了当地问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
“失忆,或者成植物人。”
琴狐深深地疏了口气,这番话如实道出,也不知是因坦诚相告的诚实感,还是因有人与自己共担的信赖感,总之都让他倍感轻松,耸了耸肩又道,“这就是玄真君今天所说,以后可能需要人帮忙签字的原因啦,是怕我昏过去,没人签手术相关的书面材料。所以能拜托你件事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是在场,就帮我签一个呗,嘿嘿,鄙人绝对不怪好友你,再说啦,一事不托二主不是?”
最后这句话出口之时,琴狐正仰首冲着占云巾笑,他想笑得没心没肺,却不知脸上表情略带苦涩。
但话音一落,占云巾的表情竟是瞬间僵住,似是略显震惊。
见状,琴狐也跟着一愣。
他想了想,自觉这话里没毛病啊,又是哪里戳到了这只梅花鹿纤细的神经?于是赶忙吞吞吐吐地改了口。
“呃……那个,也没什么啦,你若不愿意的话,我、我再找别人……?”
“……不、用!”
占云巾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这两个字,听起来居然有点恶狠狠的。
“呵、呵呵——”琴狐有些被吓到,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又想着开溜,“那好呀,就这么定啦!那么晚安,明天还有得忙活,你也早些休息哈。”
说罢,琴狐拧开房门把手,故作淡定地离开了占云巾的视线,并关上了房门。
听到隔壁房间开门关门的声音,被震惊到一直屏住呼吸的占云巾这才长长吐纳了一息,他默默回味着方才琴狐的话,眉心深蹙,一个疑惑渐渐漫上心头——
这只蠢狐狸到底知不知道,能在手术相关书面材料上签字的,只有亲属或者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