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
“老板?”
明河影出现在糕点铺子前时,见柜台上已经有了一份打包好的糕点。
然而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年轻的店老板就抬手随便一指。
“你要的东西在那儿。”
“嗯,多谢。”
明河影说着,刚打开手机准备付款,就听店老板又冷冰冰地道,“已经付过了。”
“啊?”
明河影一愣,紧接着恍然大悟,自叹地摇了摇头,“哦,瞧我这记性。谢谢提醒,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明河影拎了那袋糕点,有些仓惶地转身走出店铺,迈上石阶拐了个弯儿,便消失在了这条商店街的尽头。
夏季的天亮的早,黑的却晚。
五六点钟,正是下班的晚高峰,商店街上几家卖生鲜时蔬的铺子这个点儿才开业,朝九晚五的白领们路过时顺手挑几样,便可以回去做了晚饭。
而商店街的尽头,顺着山坡往上,依坡而建了大量的石阶,每隔数米便是一个宽阔的步台,联通东西两侧石居古巷,巷口装饰的落地石灯笼早就失去了照明的功用,但那古拙笨重的样式,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倚在一侧石墙上,悠闲等人的白发青年。
青年半抱了胳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环在腰侧,随便捻了缕垂在腰际的高马尾发梢来把玩,看似优哉游哉,实则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微型耳机里传来的对话。
他起先微微皱起了眉,可旋即又嘴角一挑,笑出一抹狡黠。
“琴狐?”
刚才从商店街消失的“明河影”跳了出来,但出口的声音,却是比真正明河影的嗓音要脆嫩上许多。
琴狐闻声微微一笑,转而向对方摊开了手掌。
“拿来吧!”
“嗯。”
还作一身明河影装扮的小水仙将手中点心袋递给了琴狐,又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道,“刚才好险,我没想到明河影法医会先付过钱。”
“唔,这不怪你。”琴狐手上动作不停地拆着包装,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同僚,“毕竟,可能连明河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付过钱。”
“啊?”
然而琴狐笑了笑,未再作答,只是抬手将拆出的糕点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过后,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尝了一尝,紧接着就又迅速吐了出来。
“呸呸呸!他家的糕点果然还是——十年如一日的难吃啊,唉,没救了没救了……”
小水仙见状,好奇地凑过来嗅了嗅鼻子,很公正地评价道,“不过,气味挺好闻呢,是奇菱花的香味么?”
“嗯,好闻是这糕点唯一的优点啦。而且听明河影说过,香味容易因为其他调料的加入而变淡,娇气得很,所以才这么难吃。”
但这是食物,又不是熏香,光好闻有什么用?简直浪费食材!
而且,这袋特意送上门的糕点,一定没那么简单……
就着渐微的暖黄暮光,琴狐看着手中掰碎的糕点,琢磨了片刻,又低头瞅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唉,算啦,你们该换班的换班,我回去和鹿巾说下这个情况。另外嘱咐下大家,那个叫圆缺的糕点铺老板,劳烦一定帮敝人盯住了。嗯……其他应该再没什么了,今天就这样吧。”
下班点儿的局里同样空旷,该吃饭的吃饭,该回家的回家,只有无处可去的小可怜,才会选择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思考人生。
“哟,狐咪还真是会给你找活儿啊。”
江南春信捧着自己的养生保温杯路过的时候,正看到占云巾坐在那里神情严肃地发着愣,面前还堆了一打儿的尸检报告,但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其上,反而不知为何整身都散发着股浓重的颓丧之气。
“啧啧啧,”江南春信看了占云巾一会儿后大摇其头,同情地续道,“这都下班的点儿了,你家那位工作狂还不打算放过你?把我们鹿咪一个人丢在这里,太不厚道了,下次我帮你说说他。”
“嗯……”占云巾扫了一眼人去楼空的办公室,这才幽幽地开了口,却是替琴狐开脱的,“他需要我拖住个人。”
江南春信一听,脸色倏变,登时就炸了毛,手中保温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唾沫与茶水齐飞——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们有事儿瞒我?什么事情是要把我拖住才能办的?喂!?我可警告你们,别乱来啊!琴狐的特许还悬着呢——”
“你误会了,是别人。”揉着眉心,占云巾看起来竟是少有的不耐烦,语气也颇显烦躁。
“啊?哦哦……那没事儿了,早说嘛……”
江南春信又抱回了保温杯,国宝捧竹子似的,喝了口里面也不知什么功效的冰镇枸杞泡水,再次瞄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夹,喃喃自语,“难不成……是明河影?你们——”
“疑似。但是刚才琴狐打电话来,说暂时没发现问题。”
“哦,那不挺好的嘛,毕竟怀疑自己人,终归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儿,尤其是对你而言……”
毕竟同校学生,江南春信虽然比他们高几届,但八卦绝对从没少听。
以江南春信的认知,占云巾虽然在旁人看来平易却不近人,但重情义却也是出了名的,而明河影,就是少有被他认定为朋友的人之一。
更何况,明河影身边还密切关系到这鹿憨憨的另一位挚交——北冥风举。
单是怀疑朋友这一项就已经够占云巾受的了,如今又被另一层友情夹了个三明治,这滋味儿,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不会好受。
所以,占云巾是在因为这个而烦恼吧?
江南春信拍了拍占云巾的肩,想让这人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和低气压散开些,于是用小狐狸引诱道,“任务都完成了,你还不回家吗?或者,你是要去现场接狐咪,夫夫双双把家还?”
“不用,琴狐说晚上有个聚会要参加,晚点时候会自己回来。”
江南春信一愣,“咦?我从小和狐咪一个学校到大,没听说最近有聚会啊,什么聚会?”
“他从恒山来的朋友,说不方便带我去,可是我担心——”
“哦?你担心什么?”
这才是症结所在吧?!
将之前占云巾是为友情所苦的观点否决掉,江南春信一挑眉,冷眉冷眼,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模样,似乎打算听到答案之后,就直接抄起桌上的文件,暴打占云巾这胡思乱想、总爱担心别人发生意外的脑袋。
也不知是不是被江南春信的气场所震慑,占云巾长长吐了一息,有些自暴自弃,眉心皱得更深了。
“算了……没什么。对了,风云儿那边,怎么样了?”
“唔,这个你尽管放心!你外甥我会替你照看好的。”
江南春信默默地将就要碰到文件边儿的手又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抿了口冰水,唔唔哝哝地道,“小年轻自己去闯闯世界,试着独当一面,如今这么有担当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啦!而且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可不输他舅舅。”
“呵,是吗……那就好,没事就好。”
占云巾看似平静,说罢便垂了眼帘,死死盯着桌上的手机。
然而那表情,总让江南春信觉得,这人像是恨不得把手机生吞活剥下去,全身都在紧绷,散发着焦虑。
“唉……鹿巾你——”
忍无可忍的江南春信重重叹了口气,总算看不下去了,不轻不重地把保温杯放在了桌上,打算以江氏咆哮法开导一下自己的同僚。
“我说,你就不能把你这操心过度的毛病改改?也不怕英年早秃!就说风云儿吧,小孩子十岁,爱动的年纪,就因为一回水库游泳回来发了场高烧,你就能让他整整一年连积水小坑的边儿都摸不着;十三岁,人家孩子能随便出门玩儿,风云儿就被你要求必须带着定位才行,并且还不能晚于五点半回家。更别提小孩子上下学接送,都被你搞得和贴身护卫似的了。现在你的操心对象,是除了风云儿以外又多了个狐咪吗?你要不要像以前带幼年风云儿来上班时那样,怕人跑丢,干脆用条绳子把人家栓在你裤腰带上啊?”
“我——”
占云巾吃惊到噎了一下,犹疑着抬起头,有些惴惴不安地问江南春信,“有这么明显吗?”
“哇靠!不是吧!你还真这么想过——?!”
江南春信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占云巾,当即双手抓着占云巾的肩膀,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地吼着。
“冷静点啊我的鹿巾大人!狐咪和风云儿都是成年人!成年人啊!人家狐咪当年警校毕业的成绩,也不比你差的好嘛!风云儿更是他们那届的尖子!你这分明是保护过度!”
“……我知道。”
“哼,你知道个鬼。”
江南春信看了这个沮丧的人一眼,冷静下来之后收回了手,斜睨着他续道,“你要是知道,当初风云儿就不会背着你来给我递去邻区前线的申请了,而狐咪——哎,罢了罢了,反正狐咪是你家的,你爱拴就拴着吧,我一个外人瞎操心个啥。保不齐你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啥事儿。”
江南春信说着,伸手捞了自己的保温杯,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在那里念念叨叨,“也好在狐咪是只狐狸,不是猫,猫要是被你这么拴着,可是会被气死——哦对!我该回家喂喵咪去了,再见!”
语罢,江南春信扬长而去。
剩下占云巾独坐在办公室里,那双红蓝异色的双瞳因过快的思绪而微微颤动着,隐约看得出他此刻内心正掀起的惊涛骇浪——
猫被拴住,是会被气死的。
那香如昔,大概就是只倔强的猫。
出于爱护和照顾,占云巾曾将拴住这只猫的绳头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但猫想看外面的世界,想去体验一切,而这根由他牵着的绳子却只会越收越紧,限制自由。
于是不可避免的,猫开始挣扎得越发剧烈,直至最后不惜血淋淋地扯断绳索,离他而去,再相见,只剩黄土一抔……
说起来,琴狐和自己朝夕相处多久了?
自从假扮孕夫的十月计画开始之后,因着信息素气息互换的理由,琴狐被要求时刻与他呆在一起,寸步不离。
这理由,俨然已是一根系在琴狐身上的无形绳索。
而时至今日,当再次回想起彼时翻开那本学术著作时,自己内心无法忽视的激动与期待,占云巾已经很难再说服自己,之所以提出这个冷知识点,是纯粹只为计画,绝对没有半点儿私心的——
他其实真真切切的,打从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着,能有这么一个理由,让这只蠢狐狸能呆在自己身边,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即使有,也由自己来挡。
可这,又真的是琴狐所期待的相处方式吗?
占云巾双手在桌面上撑住额头,又滑向发顶,十指深深陷进银白挑红的发丝里,懊恼地揪住了发根,抓得整张头皮都在发紧。
他突然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居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习惯于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束缚住自己最亲近的人——
以爱之名,毫无长进……
下一秒,占云巾果断抓起了手机,点亮屏幕,将聊天对话框里尚未发出的文字全部回退删除,又顿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缓缓写下了四个字,外加一个标点。
然后,他强迫自己坚定地点了发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