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一
“‘给你留门’?噗!”
琴狐看着手机上刚跳出来的这四个字,到底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吓得周围嘤嗡了半天的母蚊子都少去几只。
事实上,琴狐站在这社区公园的路灯下已经有一阵子了,除了正常地喂蚊子之外,还特地开着手机屏幕,光线了吸引更多蚊子来享用晚餐,为的就是能时刻看着那屏幕上反复横跳的“对方正在输入”六个字,到底能闪多久。
结果不负所望,他足足看了快半个钟头,期间收获的战果包括拍死蚊子六只,和手臂上多出红包十几个,挠得又疼又痒。
原本以为听到消息提示音之后,自己能再收获满满一屏幕的绿底儿黑字,却不成想,就真的只有这少得可怜的四个字而已。
辛辛苦苦想出的所有说辞,如今都变得毫无用武之地,琴狐顿感心疼地摇头扼腕,“唉呀呀……敝人又失去一次能在鹿巾面前展现高深文学造诣的机会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琴狐倚着中式的装饰灯柱,左手摸着下巴,已经开始饶有兴趣地揣摩起了占云巾在写下这四字时的表情和心态,于是抿着的唇角又不自觉地越扬越高,笑得一脸心满意足——
不是长篇大论利害关系,要他抓紧回家,或是问他在哪儿,要来接他回去之类的问话。在他先斩后奏、提前开溜的情况下,占云巾居然没有追究,而是难得在任务之中还了他自由之身,且以这人平日里就别扭的说话风格,这发来的四个字,完全可以直接翻译成——
等你回家。
琴狐眯了眯眸子,想象着自己待会儿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回家推门而入,就能见到那个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里捧书,眉头轻蹙,正借着暖黄的灯光边读边等他的模样,心中霎时充满了柔暖的向往,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地溢出一声甜丝丝的轻笑。
“什么事情让我们的琴狐大侦探独自在这公园里,笑得这般阳光灿烂?”
乍一听闻这熟悉的女声,琴狐登时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心往下一沉,笑容也在脸上僵住了。
然而紧接着,琴狐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出口的话也依旧是原先那种举重若轻的欢快,他抬起头,眯起眼,看向黑暗中的声音来源。
“唉……天知道敝人多么希望,来的不是你。”
不得不说,明河影挑的这处会面地点确实不错。
社区公园,还是那种维护管理得很差劲的社区公园,除了头顶这个不停向他抛媚眼的昏暗小路灯之外,其余大部分的照明设施碎的碎、灭的灭,已然年久失修,荒凉破败,以至于都这个时间点儿了,别说是来饭后遛弯儿、遛狗、遛孙儿的大爷,就是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都不见个人影。
也得亏琴狐视力不错,还能隐约在这片晦暗不明之中,勉强看清缓步而来的女子身影,确认了来者身份。
“呵,”明河影边走边淡然一笑,“你当知道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毫无意义。琴狐,你不是鹿巾,该是比他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哎,难道这就是你在奇菱花糕里留纸条,指名要我单独赴会的原因?就因为我比鹿巾更容易接受现实的打击?太偏心了,敝人可不可以先说一声冤枉?”
琴狐作西子捧心状,就差捂着心口连退三步,他眼看着明河影一步步踱过来,很随意地坐在了自己身旁的长椅里,不禁又悄然皱起了眉。
明河影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总也算是谦和真诚的,与眼前这个翘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搭在膝头,显露出凌人盛气的女法医简直大相径庭。
就像是伪装之下的里人格,如今突然得以显露出来,这种明明是熟人,却又陌生到让人快要认不出的错乱感,让琴狐心中的不安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疑虑间,就听明河影又道,“你和鹿巾,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他重情,而你琴狐所看重的第一位,绝对不是。”
“呃咳,你要说敝人是重义,正义之义?那敝人会怪不好意思的哈哈……”
“呵,你倒是还挺有自知之明啊,琴狐。”
然而琴狐紧接着收敛起方才插科打诨的调笑,神情颇有些凝重严肃,郑重道,“但希望自己的挚友能永远一路相伴的心情,我和鹿巾都是同样的。”
“……是吗。”
虽是不断明灭的光线让视野极度不佳,但琴狐隐约觉得,明河影眼中的眸光轻轻颤动了一下,而且那绝对与光线无关。
琴狐顿了顿,拿捏着时机,又开了口,“对了,有些事情,敝人想问清楚。”
“你问吧。”
“在局里散播关于我的谣言的,是你吗?”
“嗯,没错,果然瞒不住你。不过你自称谣言,再结合你身上这信息素的气息来判断,你没怀孕吧,所以你们也早就怀疑我了,不是么?”
“不算是。”琴狐摇了摇头,却没打算将针对任云行的计画和盘托出,又紧接着反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我说,是想让你离开这个位置,你又会相信么?又或者,我说了这话,你就会主动放弃正在调查的案子,并离开刑侦队伍么?”
明河影说罢仰起头,对着他纯然一笑,仿佛只是这么随口一问。
琴狐愣了愣,他读得出那双眼眸里的苦涩悲凉,但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让步的。
“抱歉,”琴狐带着歉意望向眼前人,出口的话却异常坚定,“我不会。对敝人而言,事业上的死亡,远比□□上的死亡要痛苦百倍千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显是毫不意外,明河影淡淡地叹了口气,又道,“但我倒是希望,你能远离这趟浑水。”
“所以你曾两次在我的茶水里做手脚?你是想保——”
“别误会,清醒一点琴狐,可能会被感情左右、会天真做梦的那个人,哪怕是鹿巾也不会是你。你听好了——”
明河影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续道,“首先,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其次,我是真的动了杀念的,舒龙琴狐,杀你不成,我才会想要退而求其次,让你离开。因为有你在,这边的小动作早晚会被你们发觉。舒龙家小狐仙的麒麟之才,从不令人失望。这样说,够清楚了么?”
“你果真是医鬼……”
“是,我是医鬼,就像我给你留言的落款一样。”
明河影承认得坦然,随即垂下眼帘,断开了与琴狐的视线连接,似是不想再看到琴狐眼中的失望,只是声线毫无起伏地平静回道,“糕点中留给你的纸条里说的,也都是真实的。这个真实还包括,如果你今晚不赴约,邻区的状况在明天一早,确实会变得更糟糕。所幸,你如约只身前来。你的出现,至少能让那片区域的居民得以多活一阵子了。”
闻言,琴狐只觉脊背一凉,不易察觉地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身体下意识崩得紧紧的,显出一种备战状态。
明河影所说的这些,也正是他看到纸条后,心里存疑最大,并决定为之冒险的原因。
邻区病症的棘手程度,可是让玄真君与整个苦境顶尖的几位医师联手,至今在也未能找到根治突破口的。玄真君甚至还因此推延了一直心心念念要给他做的手术,可见情势已经到了十分紧急的地步。
如果医鬼留言所述是真,那她简直像是掌握着这场灾难的开关与遥控,随心所欲,决定着任何一个区域内人们的生与死,宛若死神。
如果□□,而是**……
“邻区的症状,是你们投毒?”琴狐突然出声质问道。
明河影再次抬起了头,眸光微凉地看着他,但说话的声音里,却多了一层薄薄的自豪与炫耀。
“没错,身为医鬼的这些年里,有了他们的资金支持,我做了很多以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去做的人体实验,这些实验也顺带着,服务于组织的其他计画。邻区的症状,不过是其中一项试验的成果而已。”
琴狐呼吸急促,勉强稳定着气息,“你说的组织又是谁?”
“你很熟悉的,你也是为此才会回来。”
“是异人?”
“嗯,或者你也可以唤他们,鳞族。”
“明河影——”
剑子仙迹的研究,任云行的介入点,很多东西在脑内迅速串联了起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琴狐有些激动,语速也随之变得飞快,他直视着明河影那双深蓝的瞳眸,向前逼近了一步,严肃认真地向明河影劝道——
“你所掌握的这些信息,很可能足以挽救整个南域。我可以出具证明,放弃追究你侵害我人身安全的责任,至于你实验的事情……”
琴狐顿了一下,紧接着有些无奈道,“你实验的事情,我无权代替受害者来原谅你,但是至少,你还有补偿的机会!到此为止好吗,明河老友,现在悬崖勒马,时尤未晚,未来——”
“未来?”
明河影声音突兀的高了个八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她干笑了两声,眼中眸光忽地一转,不见了之前悲凄,竟是犀利得似是要沁血。
“舒龙琴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你在跟一个毫无人性的实验疯子说未来,说一个挽救了所有人,却唯独救不了一个人的未来。你觉得这样的未来,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一个人……?”
琴狐愣在了原地,身形微晃,“所以你所有的实验,都是为了……北冥风举?”
不,这太不真实了。
意识到明河影真正动机的霎那,琴狐体会到了一种与现实分离的虚无感。
他忽然扪心自问,倘若换成是自己,是否也能像明河影这般,为了所爱之人做到这等地步?
又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自己是否能为了占云巾,背叛整个世界的秩序,不顾他人生死,与世为敌?
不,不会。
哪怕只是一秒,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而有些原则,存在既是底线。
所以自己的爱情,果然不会是世界第一好的么……
得出这个答案的瞬间,琴狐脑子一抽,突然对占云巾给与自己的那份感情心生愧疚。
他看着明河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在爱情这场考试里交了白卷的学渣,正看着面前手拿满分考卷的学霸。
羡慕?嫉妒?
亦或是自愧不如……
明河影读着他脸上的精彩表情,仿佛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插进衣兜里,尽量平视着旧友,语气依旧是老友之间聊天的那种随意。
“呵,你是在对你和鹿巾的关系感到自责么?其实没那个必要,我并不是什么最佳范本。打从疯狂进行人体实验的那一刻开始,风举的病怎么样,于我而言恐怕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只是在跟我自己过不去,跟那个医不好风举的我过不去而已。”
“……可哪怕你今天无病不医,你也正在输掉你自己的人生,明河影。北冥楼主也一定不希望你以救人之名,行害人之实——”
“所以他不知道。”明河影莞尔一笑,随即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般重复着,“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他不会知道……”
“明河影?”
“你知道吗,琴狐,无休止且难度不断攀升的实验,是会让人为之疯狂的,当手术刀一次次剖开鲜活的人体,只为满足医者私心的时候,身为医者对生命本该有的敬畏,也就随着解剖台上的鲜血一次次流淌,直至荡然无存。明河影早已不是从前的明河影,如今沾染了满手血腥的我,已经没有脸面再面对他了。那就让从前的那个明河影,完美无瑕地保留在他的记忆中吧。”
“……”
明河影的情绪不对。
拧着眉,琴狐搜肠刮肚,却依然想不出要如何劝导眼前这个像是失去了人生目标的可怜人。
他心里一瞬间有些烦乱,将心比心,琴狐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注定无法挽救占云巾,那自己会心如死灰到何种程度,会不会表现得比明河影更好。
然而思绪纷杂间,却见明河影缓缓向他逼近了一步。
这动作不大,也并不激烈。
但琴狐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威胁,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手还下意识暗暗摸向腰侧,全身戒备。
明河影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深处闪着簇微光,像是最恶毒的咒怨,又像是凤凰涅槃时的焰火,它们太复杂,琴狐读不懂它们。
而明河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开口,依旧无悲无喜。
“琴狐,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坚守的东西,你坚守你的正义,这没有错,而我也想坚守我珍爱的……所以琴狐啊,你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假以时日,也许我想要的两样东西,我都可以拥有——”
“明河影——?!”
一瞬寒光划破夜色,琴狐条件反射地侧身一闪,躲过第一次袭击,也就在余光一瞥的须臾之间,认出了那是一把手术刀。
而明河影,正以十分标准的抓持式捏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