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八
茱萸山的仲夏,早已满目葱茏。
山上流水潺潺,绿树成荫,远有层峦叠嶂,近有曲径通幽,确实秀美得无可挑剔。
只不过,一大清早就被占云巾拎起来爬山扫墓,又被火辣辣的太阳追着照了大半天,再听头顶夏蝉嚎得快没了命,还有蚊子嘤嘤嗡嗡叮着不肯撒嘴——
再美的风景,也挽救不了琴狐此刻只想躺平装死的心了。
“本小狐仙,真的要升仙了嘤……”
站在半山腰的石砌凉亭里,向来爱暖怕寒的人难得张开双臂,一转身,热情地拥抱了还算冰冷的凉亭石柱,整身都贴了上去,热得恨不能像清晨时从他面前路过的一只宠物犬,伸出舌头来散散热。
同在凉亭里的占云巾也没能舒坦到哪儿去,本就是怕热的人,此时脸上汗水夸张到能流成一条直线,不间断地顺着脸颊淌向下颚,又滴落在地。
然而占云巾却只顾在购物袋里翻找东西,一会儿后才抬头问琴狐道,“茶,还是水?”
“茶!谢谢!”
琴狐一个箭步冲过来,在沁凉的石凳上落了座,伸手接过占云巾递来的冰镇瓶装饮料,拧开瓶盖,豪饮一口冰凉的无糖乌龙茶,这才又活了过来,转头却见对面之人虽然热得像是要蒸发,但喝起矿泉水来,居然依旧是那么斯文端方的小口慢饮。
“唔?你居然会想喝白水了?”
“呵呵,谁让孕夫不能喝茶,我刚才就在山下买了两瓶不一样的,为了掩人耳目。”
在细节处做到完美,是占云巾这种龟毛的人会有的行事作风,哪怕可能并不会有人来监视。
只是最后,这茶也就毫不意外的被琴狐抢了去。
“额咳咳……”琴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谄笑道,“抱歉哈,你若不嫌弃敝人的口水,我跟你换?”
“尝过,不嫌弃。就不必换了,矿泉水挺好。”
尝过这二字,说的自然是口水。
亲都不知亲过多少回了,自然是尝过的,怎么会嫌弃呢?
占云巾说罢,又啜饮了一口瓶中无色无味的白水,竟是把矿泉水喝出了竹叶青的滋味儿,末了还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来回味。
琴狐见状挑了眉,一声轻叹,“哎呀呀……”
“怎么了?”
“没怎么啊,”琴狐啧了啧嘴,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唔,就是觉得,鹿巾你在没外人的时候,意外放得开嘛,哪里像昨天在局里,差点给信咪来个立正敬礼。”
哪壶不开提哪壶,偶尔也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占云巾浑不在意,还笑着指了指地面,漫不经心地解释道,“这里,乃至整个茱萸山,都是占家的祖产,在自己家里,又何须遮遮掩掩?何况我们所在的凉亭,现在也没人会来,不会出现像昨天那样的状况。”
“噗——!”
琴狐一口茶喷了出去,伸长了脖子,才好不容易把另一半哽在喉头的茶水给吞了下去,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这位在自己身边埋伏了数年的富二代。
“怎、怎有可能!这里明明更像是个公园啊,刚才不是还有老大爷在下面的山径上遛狗么?”
占云巾又笑了笑,“那你注意到山腰处的围栏和门亭了么?这座山只有山下的一小部分,当年随着风涛十二楼那条商店街建起之时,便一起开始对外开放,免费供人休憩赏景之用。而由山腰再往上,没有占家人亲自带领,守山人是不会让你进来的,因为上面是占家祖坟和祠堂,你刚才已经都见过了。”
是见过了,从占家的列祖列宗,到占云巾的父母长辈,都挨个祭扫问候了一遍,还颇具仪式章程感地往碑上浇了水,碑前放了雪梅糕之类的祭品,最后再敬上三柱有着淡淡梅花味道的香。
过程看似简单,但碑牌数量着实庞大,否则琴狐也不会随着占云巾从清晨忙活到现在,还险些被太阳烤成一条狐狸干儿。
简直要了狐的亲命……
但偌大的家族,能传承到至今尚有根可寻,想来族传家规之类的古董玩意儿必不会少,那也就难怪会培养出像占云巾这样重仪式感的人来了。
“哦……”兀自点了点头,琴狐低声感叹道,“原来你家的仪式感,是祖传的啊。”
“嗯?什么仪式感?”
琴狐歪着脑袋,看着占云巾,“就是你说,结婚也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啊。”
占云巾挑了挑眉,约摸是猜到了琴狐的脑回路,眉心又渐渐蹙了起来,淡淡地摇了摇头。
“今天洒扫的最后一座墓,还记得是谁的吗?”
“唔……香、香如昔?”
“是我胞妹。”许是见琴狐有些困惑,占云巾又补充道,“同父同母的亲小妹,今天,是她祭日。”
琴狐一愣,“那是……风云儿的母亲吗?那风云儿他——”
“他应该到了,此刻想必已经在山顶。”
占云巾能这么说,那显然是有意错开的时间。
“哦——”琴狐顿了顿,紧接着柔声宽慰占云巾道,“不过以你这顾家的性子,想来令妹生前应是多受你庇护,该是平安喜乐的。”
大约是早就料到琴狐会如此说,占云巾抿着唇,带着一抹了然的意味,却是苦笑了一下。
“并没有,她……与我关系并不好。甚至还曾一度以死相逼,让我不要再管她。”
“诶?”
这有点超出琴狐的认知。
毕竟以琴狐与占云巾同窗时的记忆,眼前人绝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的性格,而且恰恰相反,大多数时候,占云巾都与人保持着极大的社交距离,从不会过问别人的任何事情。
他像是雾霭沉沉的幽幽深林里,一头时隐时现的梅花鹿,你若进一步,他能退两步,总是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与疏离感,断不会主动靠近任何人。
反而若不是自己当初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粘着占云巾抠都抠不下来,只怕八百年,都未必能与这只独善其身的梅花鹿说上半句话,所以实在无法想法,有人竟会因为占云巾管教太多,而厌烦。
琴狐蹙着眉,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太严厉了?”
“或许是吧。”占云巾随口回道,手中无意识地揉捏着矿泉水瓶,瓶身的塑料发出细微脆响,“也或许,我本就不太适合同别人走得太近。你所说的仪式感,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琴狐一默。
总算是听明白了。
对占云巾来说,仪式感的本质,恐怕并非是任何信仰赋予的神圣意义,而单纯只是一种被规范化了的情感表达。
是的,情感表达。
就如同占云巾对他的欺负霸凌同样,这背后,总藏着点儿别的什么。
真心也好,情感也罢,或多或少,都是占云巾不敢,或者还不知该如何去正面表露的东西。
皱了皱眉,琴狐轻声问道,“你是怕……我会与你小妹同样?”
“呵,你说是,那便是吧。”
这回语罢,占云巾将手中的矿泉水递到唇边,猛然仰首,数息之间,只一口,一饮而尽。
这向来拘谨之人,难得不再坚守斯文,饮出了几许豪情。
但琴狐看着现在的占云巾,却只觉心口憋闷得难受。
当初是自己想尽办法,靠近了这头深林之中独来独往的梅花鹿,虽然偶尔被鹿角戳伤,又或者被鹿蹄子撂倒,却也只当是这梅花鹿独有的撒娇方式。
直到自己这次直直看进了鹿的眸子里,望向心底,才知道那剥离了警惕与疏离感之后的鹿瞳里,剩下的,居然是深深的恐惧——
害怕伤人,所以远离于人。
害怕远离,所以轻轻“伤人”一下,可不可以被允许?
这种疏远于人,拐弯抹角,从不直言,甚至用仪式感和欺负霸凌来代替的表达方式,其实就是梅花鹿经历了创伤之后,在一次又一次以鹿角小心翼翼地轻触试探中,才渐渐重新习得的交往之道。
只不过,茂茂修林之中,走错了路?
“唉,鹿巾啊……”
未及占云巾反应过来,琴狐已是情不自禁地蹦下了圆鼓石凳,绕过石桌,从背后狠狠将他一把拥住。
脑袋蹭在占云巾颈侧,琴狐气息未定,就趁着对方尚是愣怔,在对方耳畔软软地咬起了耳朵。
“我爱你——鹿巾,你爱敝人么?”
爱这个字,从琴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占云巾只觉由琴狐隔着衣服贴住他肩背的地方,电流一般的酥麻之感犹如水面涟漪,一层接着一层,愉悦欢快地冲向了四肢百骸,竟是比之心脏的血液循环还快,迅速带起了一波热度。
占云巾呼吸略显急促,脸颊开始发烫,顿了数秒,才肯定地轻声应了一字。
“嗯!”
“呼——吓死本狐了……”
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琴狐像是要虚脱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不满地嚷嚷了起来,“停顿那么久是在想什么啊!还有,‘嗯’是几个意思啊!敝人听不懂!”
“啊?我、我……”
琴狐靠得更近了些,语速放缓,气音在虚实之间,宛如来自心灵深处的诱惑魅音,“你什么呀?嗯?鹿、巾?”
“琴狐……我——”
“说出来,鹿巾,我想听。”
耳鬓厮磨,琴狐呼出的鼻息像是羽根绒毛,丝丝缕缕,挠在了脖颈,也挠在了心底,它松动了某些禁锢,使得有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就要不受意识控制地脱口而出。
然而紧接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莫名惧意猛然苏醒,压得占云巾就要喘不过气来。
就算占云巾再如何努力,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张嘴,可除了呼吸,仍是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自他口中发出,占云巾只得懊恼地重重叹了一息,方打算作罢,却猛然反应过来琴狐这是在教唆自己干什么。
脸上薄红还未彻底退去,占云巾却先是恢复了往日清傲,一改之前局促不安,底气十足地哼笑了一声。
“呵!琴狐小兵,你这是跟谁学的?嗯?古人言狐狸善魅,你这也是家族祖传么?”
“哎呀呀——”
见大势已去,本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的琴狐就算再恋恋不舍,也只能最后在占云巾鬓边蹭了蹭,这才将人放开。
“唉!算啦算啦!”琴狐直起腰来坐在邻近的石凳上,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笑眯眯地道,“说不出来也没关系,敝人可以等你呀!”
占云巾甚是不以为然,抬手拍开了琴狐还试图往自己肩头搭的狐狸爪。
“呵呵,那祝你好运。”
“嗯哼,一年不行就等五年,五年不行就等十年,十年要是还不行嘛——就是等一辈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就不信治不好你,哼!
这句心音,占云巾自然是听不到。
虽然对这狐狸为何突然执念于此有些好奇,但占云巾也只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琴狐一眼,便转身将手中干瘪的空瓶放回购物袋里。
他刚要让琴狐收拾好准备下山,抬头却见琴狐仍是两手撑着石凳,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方才那一脸期待表情地盯着自己看,这才无奈摇头叹道,“真想听?”
“嗯嗯!”
“那把眼睛闭上。”
“好呀!”
琴狐满口答应,果真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占云巾挑唇一笑。
狐狸本该是多疑的,但眼前这只,怕不真是个蠢的,竟是半点都没怀疑听句话而已,为何要闭上眼睛不可?
又或者恋爱中的人智商是负数,就连天生机警狡猾的狐狸也难逃定律。
看着琴狐仰着脸,睫毛轻颤,正等着听他说话的乖巧模样,占云巾嘴角越挑越高,悄无声息地凑了过去,却到底还是伸出了手,食指和拇指轻扣,倏然弹出——
“哎哟!嘤呜呜——!”
下一秒,琴狐捂着脑门趴到了石桌上,望向占云巾的灰蓝眸子里水汪汪的,满是怨念,“你又欺负霸凌我!”
“哈!”
装作无视琴狐的视线,占云巾心情颇佳地独自埋头收拾了桌上杂物,打包拎着就走,头也不回地遥遥喊道,“走了,这里离风涛十二楼不远,下去看看。”
工作日的商店街并没有休息日里热闹,甚至称得上是清冷。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有些店面干脆连门也没开,门板上挂着老式的黄铜锁,门后偶尔还能传出几句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激动的对白。而就算是还开着的店,店家们也似乎丝毫不为营业额操心的样子,个个手里捧着手机,懒得招呼客人。
“这里的人们,生活还真是悠闲啊。”
琴狐与占云巾漫步在檐廊下的青石板上,看着街道两边颇有些萧索的街景,随口感叹着。
占云巾闻言笑了笑,语带揶揄,“怎么,琴狐小兵是想要退役,去过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了?”
“哈,你知道,敝人是闲不下来的。”
琴狐笑得洒脱,又看着远处矮峰上的庄园建筑,忽地半眯起了眸子,“对了,我记得上次来赴约时,明河老友说北冥楼主的双腿,似是有好转的迹象了?”
“嗯,也不枉这长久以来,明河老友的坚持。”
“诶?很久了吗?”
“你忘了?”转头看了琴狐一眼,占云巾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比你当年离开这边,还要早些。”
“唔哦,对对对!敝人想起来了……”
对琴狐当年重伤离开队里一事,占云巾似是颇多怨念,每每提起,气氛总是莫名诡异,凉飕飕的。
琴狐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吐了吐舌头,故意避开话锋,“这么算,距离当年白水滩的行动,居然也已经快时隔四年了……老攀他,是一直在追查后续么?”
“是。他觉得当年之事没那么简单,何况又有他胞弟攀玉麟牵扯其中下落不明,便一直未曾真正放下过,直至今年年初。”
年初,攀玉趾殉职。
这意思是直到死,也未曾放下过。
“唉……”琴狐幽幽地叹了口气,忽地又想到了自家胞弟,两相对比,更是摇头唏嘘,“还好我家琴心从不用我担心。但是话说回来,老攀查了这么多年,应当不会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才对。”
“至少表面上看,没有。除了任云行拿出来的那封信件,关于整个异人案,他从未和别人提起过,也没留下任何其他讯息。这也是当初叫你回来协助的原因,当年的知情人,如今也只剩你我了。”
琴狐皱着眉,沉吟着,“如果老攀生前和任云行就有联系,以任云行的手段,那只怕其他讯息就算是有,也极有可能被刻意隐藏了。毕竟老攀为人向来中正,在这一方面,未必会是任云行的对手……看来突破口,还是在任云行身上。”
占云巾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又提醒琴狐道,“但如今麻烦就在,任云行自上次利用你设计完玉佛爷之后就失踪了,通缉令虽然发过,可到目前为止,还未有新的消息。”
“嗯,也算意料之中,任云行要是能被轻易抓到,敝人倒是会大吃一惊,还会怀疑自己当初在汤问梦泽和他作竞争对手时的智商!但是以我做局这件事嘛——”
琴狐说着,大大方方地伸手摸了摸腹部,语带愤懑,“哼哼,这笔帐,敝人可还没和他算完呢!不过目的未成,任云行也不可能就此消停,暂且让他再逍遥几日也无妨,倒是风涛十二楼内的隐忧,不得不……咦?那个,是不是明河老友?”
商店街另一端打头的黄金店铺,就是之前明河影来买奇菱花糕点的那家铺子,离琴狐与占云巾尚隔着五六间店的距离。
此刻,一位深褐发色的客人正在摊位前扫码付钱,并未注意到有人正暗中观察自己,拿过商品点头道谢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应该是她。”也就在客人抬头接过包装袋的霎那,占云巾这才敢确认,“要上去打招呼吗?”
“唔……不用了吧,她好像急着回去。”
琴狐远眺着明河影背影,视线落在那轻轻摇晃的包装袋之上,随即半眯了眸子,以便看得更真切些,又道,“这看着好像,买的又是之前那道奇菱花糕点,真有这么好吃么?才几天而已,上次买的就已经吃完了?”
同样看着明河影说不上多么悠闲的步调,占云巾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开了口——
“尝尝?”
“尝尝?”
异口同声,两人相视一笑,占云巾续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
“嗯嗯!啊,对了!”忽然想起了什么,琴狐又拉住占云巾的衣角叮嘱,“有红豆饼的话,记得给敝人捎几块啊!”
占云巾挑了挑眉,“几块?”
琴狐笑嘻嘻地道,“嘿嘿,不多不多,也就买个五——”
“五块?”占云巾乜眼看着琴狐。
“五六七**块就行啦!”
“呵!”果断甩了琴狐还拽着他衣角的狐狸爪,占云巾转身就走,故意调侃道,“想得美。你也不怕吃太胖,将来不利于顺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