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七
“不行啊,舅父,他们全都背景资料完整,根本毫无可疑之处。有些档案疏漏的地方,我们还特意去走访过,也都能自圆其说,没有任何问题。”
从周一上班,就被通知加班核查档案,熬了一宿的风云儿顶着两个乌黑的熊猫眼,人说着往办公桌上大剌剌地一坐,抄起手边的运动水杯,一息未停,咕咚咕咚的直接灌下去一整杯水。
显是之前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
豪爽地咽下喉中之物,风云儿又续道,“确定是这些人里面,有想暗害舅——呃、琴狐的人吗?”
风云儿噎了一下,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家舅舅不知从何处拿了个印着圣诞驯鹿的小毯子,转身就给琴狐搭在腿上,盖了肚子,像是生怕琴狐在这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里着凉似的,盖好之后还与琴狐并排而坐,一齐看着他。
望着这宛如已是自己一双家长的二位,风云儿犹疑不定,恍惚间觉得自己方才改口的称呼,大概是改错了。
“那个,两位……领导?还有什么指示吗?”
“没啦没啦,”大约是对风云儿这番调查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琴狐挥了挥手,极为自然地抱着怀里的小毛毯,嘴角噙着笑,丝毫不显得局促拘谨,“都一晚上没睡了,回家冲个澡休息一下吧,你和小水仙一起放半天假,暂时让车轮饼去替她的活儿。”
“诶嘿!那敢情好啊!”
风云儿乐呵呵地从办公桌上一跃而下,又看向自家舅舅,“对了,我有个快递包裹要搬,舅父能帮我搭把手吗?”
“嗯。”
占云巾点了下头,就起身跟着风云儿出了办公区,直接往收放私人包裹的传达室去。
可谁知甫出琴狐视线范围,风云儿就拉着占云巾,一闪身,直接拐进了一旁的休息室。
鬼头鬼脑地看过四下无人,风云儿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话,话音里还带着股兴奋劲儿。
“舅父舅父!我是不是要有舅妈啦!”
占云巾眉毛一挑,“你知道了?”
“局里的人都这么说啊,你们现在是住在一起了吗?”
“嗯。”
“哇!”风云儿一声惊叹,眼神发亮,“那我是真的要有表弟表妹啦?”
“嗯?你怎么——”
“嘿嘿,是有同事看到啦,他们私下在传你昨天带琴狐去医院做了检查。怎样怎样?那是不是要赶快办婚礼?我虽然当花童是大了些,不过当个伴郎总还是可以的吧!我要申请当伴郎!”
心知计画还是要保密的,占云巾看着满脸兴奋的外甥,多少有点尴尬,竟是不自觉地学起琴狐的样子,摸了摸鼻尖儿,这才严肃皱眉道,“婚礼之事以后再说,琴狐的事情,你也听听就好,别再跟着人云亦云,必要时就当不知道。”
“诶?”风云儿不解地歪着脑袋,看着舅舅,“可这,不是好事嘛,为什么要瞒着呀……?”
“案子还没破,琴狐不会有心情想这些的,不要打扰他。而且,局里有规定,你知道的。”
身为正统占家后代,分化成Alpha几乎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儿,风云儿自然很少会考虑到就职限制,此刻一拍脑门,这才猛然惊醒。
“哦——!差点忘了,有身孕的话,是不能在一线的,所以琴狐他……”
“他是工作狂,不会甘心的。”占云巾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外甥的肩,再次叮嘱道,“先让他忙着吧,别去打扰他。”
“哦……那好吧。”
把刚要出口的“让琴狐注意身体”和“保护好舅妈”之类的话吞了回去,风云儿懂事地点了点头。
想来以这二位能耐相当的人,真到了紧要关头,还不知是谁护着谁呢,怎么算,都轮不着自己这个小警员来操心。
风云儿心安理得地放宽了心,转而又问,“对了,明天是母亲祭日,还一起吗?”
“这嘛——等我晚些时候,再给你消息吧。”
真正的上班时间,南域警局的办公室里就会显得格外空旷,因为大部分人都出外勤去了,今天更是难得一见的空无一人。
与大多数办公室的布局同样,南向的窗根下,会摆着整套的廉价沙发茶几套件,供偶尔安置访客一用,而每到休息时间,这儿就会变成大家优先争抢的宝地。
此时自然无人来抢,琴狐就优哉游哉地抱着小鹿毛毯,吹着空调凉风,晒着太阳,舒舒服服的随手翻看风云儿给整理的报告。
有人影扰动光线,琴狐用余光一瞄,见是占云巾回来,便立刻半眯了眸子,挑高唇角,神气十足得仿佛是抓到了猎物的狐狸,就差一根毛蓬蓬的大尾巴,精神抖擞地立在身后耀武扬威。
“哟!这就搬完包裹啦?还是说完悄悄话啦?老实交代,你们舅甥俩出去了半天,密谋什么呢?”
“呵,猜猜?”
占云巾说着也坐到了沙发里,顺势捞起桌上琴狐沏好的新茶,递到嘴边。
“嗯——”琴狐看了占云巾一眼,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阵,随即,笑意逐渐开始变坏,“商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把我拐进你们占家?”
“噗——!”
一口茶水没含住,直接馈赠地板,占云巾嗔怒道,“琴狐!”
向来端方守礼,在外人面前总是拘谨严肃之人,被琴狐这么一逗,也不知是真恼还是羞的,竟是又绷不住脸,直接红到了耳朵根。
琴狐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光明正大地假装摇头叹气。
“哎呀呀,还是这么不禁逗嘛。”
“你!”
占云巾气结,公共场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认栽,反复平静下心绪后又道,“与风云儿多说了几句局里的状况,耽误了点儿时间罢了。”
“哦?”
“风云儿的调查结果,你怎么看?”
“唔,不意外。”琴狐说着,懒洋洋地往沙发里倚了倚,还有意无意地往占云巾肩头靠,餍足得像是刚饱餐一顿的白毛狐狸,正惬意地窝进一个安全舒适的地儿,享受阳光温柔的抚摸,舒服得连眼睛也缓缓阖上了,口头上却还能不忘工作,“毕竟明面上,明河影身边也没有第二个胡离。上班回家,两点一线,与明河老友交集密切的,现在也就只剩下北冥楼主了。”
“这么看来,小水仙那边,也暂时没什么进展?”
“唉,没有,风涛十二楼这两日内都没有生面孔进出。总之,没进展,没线索,麻烦呐——”
“可孕夫的事,局里已经开始有流言碎语了,比我们预想的要快。”
“呦呵?”
猛地睁开眼睛,琴狐忽然来了精神,撑着沙发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看向占云巾,“说说看!”
占云巾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都知道你如今与我住在一处,风云儿刚才甚至问我,他什么时候能有表弟妹。”
“唔……这情报来源,应该是看到我进出你房间了,倒不像是从医院来的啊。”
“但风云儿还说,办公室的人,都在传我带你去医院做孕检的流言。”
“哎呀,那这可就有意思了。”琴狐眯了眯眸子,嘴角也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源头能查到么?”
“说是有人看到我带你进出医院,具体是谁开始传的,无从查证。”
琴狐笑着摇了摇头,抱着胳膊,又懒洋洋地倚了回去,掰着手指头算给占云巾看。
“玄真君给我们提供的可是全院仅有的VIP服务,内部员工通道出入,整个医院知道这件事的,算上玄真君本人也不会超过三个。没道理一个只是看到我们进出医院的外人,会知道我们去做了什么样的检查项目。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看到我们了,这逻辑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信息判断的武断感,和结论明确的指向性。”
“嗯,就和明河影一样。”
“嗯哼,所以敝人觉得,八成还是那份上传到联网系统的假报告起了作用。行吧,那就如他们所愿咯。”
说罢,琴狐装模做样,略显慈爱地将手覆上肚子,然后靠上占云巾肩头,顺势一躺,整个上半身就蹭着占云巾的胸膛滑落,自然而然地枕上了占云巾的腿,随即仰脸得意地看着略显紧张、正四下张望有没有外人的梅花鹿。
“嘿呀,放心啦,我看过了,没人的,大家都出外勤去了。”
“……上班时间,坐没坐相,成何体统,起来!”
占云巾红着脸,伸手推了推琴狐的肩。
打从昨日之后,这狐狸在家里到处“点火”也就罢了,怎么在外面也这般越发无法无天了?
果不其然,就见琴狐只是微微侧了个身,就又不倒翁似的躺了回来,继续冲着占云巾嬉皮笑脸。
“不要!让敝人躺一会儿嘛,又不会少块鹿肉啦!再说了,指不定我能在这里躺腿枕的机会,也不多了呢。”
占云巾微微皱了眉,“你……注意到了?”
“嗯哼,一次伪装孕夫,两条大鱼上钩,简直不能更划算了。”
仰脸枕在占云巾膝头,琴狐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显然是真的心情不错,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任云行想要敝人与你合力成为他的棋子,处心积虑让我回来这个位置,自然不想把我弄走。而这个这么快就四处散布谣言的人,显然是想尽快赶我走人呐!啧啧,我们不如先静静看他们自己打一架好了,不然,还有什么比坐收渔翁之利更让人省心的事儿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而且按照计画,假孕之事日后还会有江南春信的背书,不怕这另一位的幕后黑手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但占云巾仍是轻轻叹了口气,心情略微复杂地伸手捋顺了琴狐的额发,沉着的话音里,竟是带上了丝丝愠怒。
“但利用此点打击你之人,太过。”
“啊?什么太过?”
“下作。”
这两个字,从向来斯文儒雅的占云巾嘴里说出来,已经是极重的用语了,基本上等同于普通人怒极而骂“卑鄙、无耻、下流、不要脸”等词汇。
闻言,琴狐先是一愣——
占云巾这是因为有人要拿他琴狐的性别做文章,逼迫他离开当前事业,所以在生气?
毕竟就连先前得知任云行也可能利用此点,而做下了十月计画这件事,也并未见占云巾有如此大的反应……
对比这两者的差异,一个勉强还可说算是为了事业而做出牺牲,另一个,却明明白白是在剥夺琴狐的事业机会。
占云巾,竟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心中一动,琴狐缓缓勾起了唇角,充满感激地望向占云巾,一改之前推理时都不算太正经的语气,诚心实意地郑重回道,“谢谢你,鹿巾。”
“谢什么?”
“谢鹿巾你替敝人打抱不平呀!”
下一秒,从上班开始就没个正形的琴狐变本加厉,一转身,张开双臂,直接环住了占云巾腰际。
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占云巾险些一哆嗦摔了手中茶杯,慌忙扒拉着要把琴狐推开。
“琴狐!起来!这里是警局办公室!严肃点!”
“我不!试用期之内,鹿巾你可还算是敝人的男朋友!抱抱自己的男朋友怎么啦,合理又合法的好嘛!诶?不过话说,鹿腰好硬哦……”
“松手!”
“偏不!”
手上又揉又捏,推搡打闹了片刻,直至两人皆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才渐渐缓了下来。
琴狐丝毫不敢松懈,仍是八爪鱼一样牢牢贴住占云巾,又狠狠地嗅了嗅鼻子,像是开心极了便往人身上扑的大型犬科动物,边扑还边猛嗅对方身上那能令自己心安的熟悉气息。
是淡淡的冷梅幽香。
占云巾见状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忘了要叫人起来的事儿了。
“呵,你这狐狸,属狗的是吗?”
“哎呀呀,‘鹿鹿无为’见识短,没听说过吗?狐狸也是犬科动物啊!”
还埋在占云巾腰侧,琴狐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但心音有力,坚定而安宁,他抓着占云巾的衣服,长长吐纳一息,又开口轻轻唤道,“鹿巾?”
“嗯?”
“我好像,不是太在意了。”
“什么?”
“有你在,敝人好像不是太在意性别的事情了。”
琴狐说着,将怀抱收得更紧了些,勒得占云巾呼吸都有些困难,顿了一拍,才又重复道,“有你在,真好。”
信任,慰藉,乃至无差别的认同、理解与支持……
“有些东西我以前就想要的……真的,我以为我努力再久,也得不到……”
而占云巾,都给他了。
是这个人撑起了坍塌下的那一方心田,如今这片沃土里开满了金黄的花,向日而生,朝气蓬勃。
再也寻不到一丝阴霾。
“谢谢。”琴狐声音轻颤着细语呢喃,雪白的脑袋在占云巾腰间轻轻地蹭来蹭去,“说好今天要去住院,不过敝人答应你,一定不会失忆到忘记你的,一定!”
“琴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如何也没想到琴狐会在此时突然提起住院手术这件事,毕竟从得知具体入院日期至今,琴狐都对他闭口不提,以至于占云巾自己都快忘了,这手术是有风险的……
那几个字冒出脑海的时候,占云巾手上揉着琴狐柔软白发的动作一顿,心里一阵揪疼,也顾不得什么时间地点,他鬼使神差地弯下了腰,便是要凑上去,印在那楚楚可怜的粉色唇畔……
“呃咳!很抱歉打扰二位,但是上班时间!给我注意点儿形象好伐?!这里是警局!警局啊二位!”
乍一听闻这恨铁不成钢式的抱怨,占云巾脸上顿时烧得能煮开水,人下意识直起腰来,紧接着就要起身立正站好。
但腿上刚使力,占云巾就被膝头的重量毫不客气地给压了回去,这才想起还有个人、呃不,是只胖狐正躺在自己腿上,揽腰抱着自己……
琴狐最近红豆饼吃得确实有够多,挺沉一只狐。
偏偏这狐毫无自觉,一点儿都没不好意思,乐呵呵地一扭头,还保持着抱住占云巾腰际的姿势,就笑眯眯地跟自家上司打了个招呼。
“嘿呀,是信咪呀!你回来啦!”
一扫之前沉郁,琴狐脸不红气不喘,无事发生似的大大方方从占云巾怀里爬了起来。
江南春信见状挑了挑眉。
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坦坦荡荡的琴狐,和两个月前在自己办公室里,就与占云巾关系一事摇头摆手、否认三连的那个琴狐联系到一起。
啧,这还是同一只狐么?
且约摸是为了照顾占云巾的颜面,此刻的琴狐甚至还能毫不介意地直视自家上司铁青的脸,又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红头文件,飞快转移了话题。
“哎呦?有新任务了?”
“嗯哼。”将探究的视线从占云巾阵红阵白的脸上挪开,江南春信这才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喉咙,“我就是回来安排叫人的,不过不是叫你们,你们还是继续专注原先的案子就好——哦对了,琴狐,还有你的手术。”
“我知道——”
“暂时取消了。”
“哦……啊?!取、取消了?!”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江南春信说的是什么,琴狐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
“对,取消了。邻区的病例有些奇怪,而且似乎是整个苦境多发的,玄真君先前联络过的医师都忙于自己地方的救援,暂时没空过来帮忙。你们最近也小心点儿的好。”
“怎么回事?”占云巾出声问道。
却见江南春信耸了耸肩,一脸疲惫无奈。
“我说不准,这事情玄真君比较容易解释清楚,那边好像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传染现象,而且是神经方面的问题。我这次接到的任务,就是调拨人手,去维持那片区域的秩序。”
“我们也去!”
“去你个头!”江南春信用卷起的文件纸,毫不留情地戳了戳琴狐尚是平坦的腰腹,“你还想不想要特许,继续计画了?想要就给我安分点儿!邻区暂时问题不大,异人案才是你们要关注的重点,破了才能再谈以后的事儿,没破之前,少给我想些有的没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鹿巾,琴狐就交给你了,你看着他!”
也不知是在焦虑什么,江南春信飞快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办公室,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半句也不想多啰嗦。
留下琴狐与占云巾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只得耸耸肩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