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六
“师父师父!你在看什么呐?我也要看!”
剑雨从门后面探出头来,好奇地四下张望。
毕竟能让自家师父玄真君像一堵门一样,在采血室的后门抱着胳膊看了这许久,且面上虽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皱眉,嘴角却隐隐上翘,那必然是什么十分罕见的有趣事情了。
然而待看清目标之后,剑雨大失所望,不解地皱着眉。
“唉?那不就是今早带着琴狐先生过来做检查的占先生吗?他在师父您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走了都快一个钟头了吧?可、这有什么好看的呀……?”
“嗯,眼力不错,有进步。”
“嘿嘿,是吧是吧!师父,我最近可有长进了,再夸夸我嘛!”
只见玄真君点了下头,波澜不惊地缓缓开口,“额外奖励读表数秒训练二十组,午饭前完成。”
“啊——?为什么呀……”
“师父是看你注意力不够集中。”正巧从外面回来的剑云敲了敲师弟溜光的脑门,将师弟的小脑袋瓜堵了回去,又督促道,“快去练吧,不要偷懒。”
“哦……”剑雨蔫耷耷地应了,回身坐到座位上去,乖乖盯着表盘,做起了并不属于医学生的训练。
剑云这才转身将手中的体检报告交给玄真君。
“师父,超声检查报告单我也有另做一份新的,您要先过目吗?”
“不用,只要时间是按照之前说定的八周来做,没问题就行,然后你直接把那份病例记录上传到病例档案系统。”玄真君顿了顿,又皱着眉道,“接下来几天我应该会很忙,可能难得回来,院里事务就交由你们打理了,另外,不要荒废训练。”
玄真君说罢,拿着徒弟整理好的报告单,故意绕过正门,转而从另一侧的内部人员通道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早晨的医院还算不上熙熙攘攘,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有人路过院长办公室,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门前这位英俊的青年。
占云巾并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自顾自地盯着自己脚尖,强迫症似的踩着被玻璃天顶切割成一条直线的晨光,往复来回地走着,就像是出现了刻板行为的梅花鹿,尽管略显焦虑,却依旧带着那么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闲静,看着并不令人觉得过分烦躁不安,直到——
“啊啊啊啊啊——!”
“琴狐?!”
不待屋主人允许,占云巾下意识地推门而入,急切地寻着所念之人的身影,却只看到淡定站在诊疗床边的玄真君。
玄真君也正转头看着他,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把门关上。
满心疑惑的占云巾照做,然后提着一颗心走到玄真君身边,这才看清诊疗床上蒙着脑袋,似是并不打算见人的琴狐。
“他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玄真君嘴角微扬,看着诊疗床上的那一团,实事求是地回道,“我只是告诉了他实情而已——”
玄真君话音还没落,就见琴狐抱着遮脸的衣服,竟是在狭小的诊疗床上滚了个来回,边滚边嚷嚷。
“啊啊啊啊啊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鄙人不要面子的嘛?!太丢人了呜——嗯?不对!”
喊着喊着,琴狐忽然突兀地一顿,下一秒,人像诈尸似的,直挺挺的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险险直接撞上正弯腰查看他状态的占云巾。
只见琴狐一把拉下遮脸的衣物,红着眼,颤抖地抬手指向自己的主治医师,激动到有些结巴。
“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嗯,一半一半吧。”
玄真君嘴角扬得更高了些,坦坦荡荡地点头承认。
随即约摸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平淡,玄真君又杀人诛心似的补充道,“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们,医生对信息素变化的敏感度,会因长期关注病人身体状况而得到锻炼,所以较常人更敏锐些的。”
玄真君确实说过,也正因此,当初占云巾才会在入风涛十二楼前特意叮嘱琴狐,尽量不要在身为法医的明河影面前离他太远,以防被明河影发现信息素未变的事实,从而露出伪装孕夫的破绽。
可昨天因为要做各种检查,琴狐与玄真君独处偌久,玄真君不可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所以临别那番话,分明是玄真君有意使诈!
被骗了!
说好的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琴狐猛然回过了味儿,一眼都不敢往占云巾那边看,红着脸又把衣服重新蒙回了脑袋顶,咕咚一声重重撞回了床上,声音大到让在场众人都生怕这狐狸会撞坏了脑袋。
“啊啊啊!玄真君你学坏了!坏透了!你怎么能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我昨晚——啊啊啊啊啊!”
“哈。”
吐字清晰,逻辑连贯,想必麒麟之才的大脑尚是安好。
玄真君轻笑一声,对琴狐的指控充耳不闻,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病人昨晚经历了什么,只若无其事地踱回自己办公桌前坐下,良心一点都不疼的继续“宽慰”琴狐。
“但嗅觉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仅是提供了诊断的参考而已,最终还是要依据科学的检查结果来确诊。所以我说,一半一半,并无不妥。”
话里话外,这意思就是——你不能全赖我。
琴狐裹着衣服一滚,蒙头大叫,“你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
大有“不听不听,和尚念经”的架势,琴狐手上抱着衣服打滚,嘴里又委屈又怨念地碎碎念着,直到他听见占云巾开了口,这才停下来竖起耳朵,整个狐都警觉地僵住不动了,像是一尊在观望风声的雕塑。
“所以,琴狐他……”
“嗯,你们的避孕措施很及时,也很有效,琴狐没怀孕。”
“嘤——”
该来的总会来的。
琴狐忍不住嘤咛一声,听起来与狐狸撒娇时软糯的哼吟声一模一样,委屈极了。
占云巾似是仍不太甘心,又出声问道,“那他最近胖了是……?”
“呵,那大概率是红豆饼吃多了,家属最好控制下他的饮食,糖分不宜摄取过多,不利健康。”
“那呕吐反应——”
“哦,那跟你们最近的行动有关系。听说过兔子假孕么?”
“这……倒是没有。”
“嗯,无妨。”玄真君耐心为占云巾解释,“琴狐这症状,在医学上属于心身疾病的一种,简单来说就是,由于假想和自我暗示,躯体会真的做出一系列生理反应,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非要说的话——你们的戏,演得太逼真了。”
是啦,演戏演得太逼真,把自己也诓进去了……
南域欠鄙人一座小金人!
琴狐躲在衣服底下,愤愤地吸了吸鼻子,却不知为何又有些神伤,他隐约听见外面有收拾桌上纸质文件的声音,然后就听玄真君出了声。
“对了,你们要的材料,现在应该已经上传到联网的档案系统里了,按之前说的,写的是孕八周,要记得按时带琴狐来做产检。至少要有出入离愁谷的样子,才好继续伪造之后的记录。”
“好,明白,您费心了。”不远处,响起了占云巾的声音。
“嗯,倒也没什么,只是事关本院声誉,还是小心些好。那么我先走一步,邻区的病例确实有些棘手,今天还得过去一趟。你们一会儿走时带上门就行。回见。”
“回见。”
听着清晰的开门关门声,心知房间里还剩下了谁,琴狐一扫之前不满抗议的精气神,瞬间蔫耷成像是刚换了陌生环境的小动物,敏感又委屈地躲着不肯见人,只在一小方空间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
“呵。”
占云巾这一声叹笑轻飘飘的,听不出是何情绪。
随即,就听占云巾又以同样的声音轻唤道,“琴狐小兵?”
这声称呼倒是非常熟悉,一般占云巾以这种“占占自喜”式的语气说话,那多半下半句是要开出惩罚的内容了。
只是这次,还能同以前一样么……
琴狐下意识往衣服里钻,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只听外面有衣物窸窣的细响,大约是占云巾为了让他听清楚自己的话,所以故意弯下了腰。
“小兵若是谎报军情,该如何惩罚?”
“又、又不是故意的……”琴狐忍不住撇了撇嘴,低声反驳。
“哦——那就罚你,三天不能吃红豆饼吧,哈。起来,该去局里了,还是,你打算继续在这里假扮一只鸵鸟?”
琴狐一愣。
这就完了?!
“你……”顿了顿,琴狐在衣服底下不安地蹭了蹭脑袋,“不生气的么?”
“嗯?我为何要生气?”
“唔……没有小狐崽儿……也没有小鹿崽儿……白兴奋了一场什么的……”
满溢着歉意的话音一落,外面又没了动静。
琴狐在黑暗里攥住衣角,不自觉地绞紧了手指——
所以,是会有心理落差的吧?
就算不生气,失望总会有的吧?
可相比于昨晚的担忧,现在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和鹿巾,会不会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忽觉鼻尖有些发酸,琴狐想要伸手去摸,却听占云巾压低了的声音,透着丝丝森冷。
“我现在生气了。”
果然。
心脏漏跳了一下,琴狐颤巍巍地吸了口气,缓缓嗫嚅道,“对不——”
“但我生气的是,你居然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
“欸?”
“额外罚你,三分钟之内,让我消气。”
“啊?!不是,鹿巾你等等——?!”
“否则,试用期评价扣十分。”
一时竟不知该问满分是多少,还是该问怎样才能让对方收回扣分决定,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
分数扣完,自己是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变成一只单身狐了?!
琴狐忽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从蔫耷耷半死不活的状态变得精力十足,并开始拼命在衣服底下挣动,想着挣脱出来撒个娇或是卖个萌,随便哪个都好!至少奋力抢救一下就要说拜拜的分数啊!
可奈何越是急切,越是不得门道,折腾半天,琴狐竟是险些试图从衣袖洞里钻出来,急得喊出了声。
“鹿巾!你听我解释!我不是——呃!?”
终于摸对方向的琴狐甫一重获光明,目光尚未聚焦,就觉唇上一软。
未及反应出自己不小心碰上的是什么,琴狐下意识要开口惊呼,却是投怀送抱一般引入了一片湿软的纠缠。
呼吸互换,清亮水声勾挑捻抹,缓慢又不失霸道的在琴狐心底挠起了痒,他有些缺氧地哼哼唧唧,像是抗议,恍惚之间,人就已是被对方带着往后倒了回去,不由分说地被压在了并不算柔软的诊疗床上……
嗯?诊疗床?!
琴狐猛然惊醒,急切地拍着对方肩背。
“鹿、唔巾!这里是——玄真君的办公室啊……唔嗯。”
最后被身前人逮着在唇角印了一下,琴狐这才在喘息之中看清了对方的脸。
占云巾离得极近,那双惊艳的异瞳里闪着点儿临近燃点的东西,只是这么盯着,就足以让琴狐有些心惊肉跳,却又着了魔似的,忍不住想要沉浸其中,引着那火烧到自己身上,然后与之共沉沦。
然而清醒之后的人,向来知道什么叫克制。
于是琴狐仰躺在诊疗床上,嘴角挑了起来,伸手轻轻覆上占云巾的面颊,指尖慢慢摩挲着又细又长的睫毛,恶意地搔着占云巾的痒,感受那柔软细密的睫毛因自己的动作而微微颤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满足,但他出口的话却是——
“那个,鹿巾啊,你脸红了耶……红成这样,你是在害羞吗?没事没事,院长办公室不会装监控的。”
“……”
还有比这更煞风景的话吗?!
占云巾嘴角一抽,似是强忍着揍这蠢狐狸一顿的冲动,紧接着直起身来,利落地抚平衣服上的折皱,转身就往屋外走,一眼都不想多留给这个蠢的了。
背对着琴狐,占云巾边走边冷冰冰地道,“惩罚结束。你的试用期评价尚是满分,请继续努力保持,琴狐小——”
“诶诶?鹿巾!你连后耳廓居然也红了耶!”
“……闭嘴!”占云巾的声音轻颤着,不知是在隐忍什么,“否则扣五分。”
“哦!”
琴狐立即乖巧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做噤声状。
但紧接着心思一动,他快跑两步,挡在了占云巾与办公室门之间,睁着圆溜溜水汪汪的灰蓝色眸子,满眼笑意,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占云巾。
“那个……鹿巾啊,你是真的没有很介意吗?实话实说就好哈。”
眉心一跳,占云巾看得出,眼前琴狐是趁热打铁,才敢拿出勇气这么问自己的——那只扁在身后紧紧攥起的手,出卖了这狐狸的紧张与不安。
狐狸生性多疑,否则也不会有狐疑这个词了。
只怕琴狐内心的顾忌,并不曾比自己的少。
回想起自己那段彷徨难安,占云巾淡淡叹了口气,轻轻揉乱琴狐柔软的顶发,缓缓开口。
“你在,就好。”
随即,宛如是在看一场瑰丽到不可思议的魔术,这四字就是开启的关窍,占云巾眼睁睁看着琴狐先是一愣,紧接着眉眼倏弯。
就像是沐浴在耀眼阳光里的雪白狐狸团子,眯起眼眸,合以恰到好处的流畅唇线,便自然露出了温馨惬意的欣喜笑颜。又有闪亮的光点跃动在沁蓝的瞳底,然后淡淡化了开来,那是湛蓝的湖水里消了冰,又融入了晶莹的琥珀色蜜糖,让紧盯着它们的人,也品尝得到甜丝丝的盎然暖意,与无以复加的欢喜。
这大抵,就是来自小狐狸的回报吧?
“嗯!鄙人也是!”
却不成想这回报未了,占云巾的小狐狸欢快地说着,还一步跃上前,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在他嘴角啄了一下。
清晰脆亮的啵叽一声乍响在耳畔,又在耳蜗里荡出了回声,经久不息。
然而还没从被强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占云巾紧接着就被琴狐紧紧牵住手,迈出了玄真君办公室的门。
从院长办公室到电梯间,短短十来步,一路上回眸无数,投来的大都是欣羡祝福的目光,琴狐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之下,走出了踩婚礼红毯的喜悦轻盈,还颇有一种昭告天下、宣示主权的嚣张意味。
谁还敢说,这不是爱情?
占云巾看在眼里,兀自抬手摸了摸刚被吻到的唇角,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羞,脸上竟是更红了三分——
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爱情,能比这小狐狸给自己的更好?
指节微动,轻轻蹭了蹭掌中琴狐的手背,占云巾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