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游乐园原本欢乐且吵闹的背景音乐被关小,一个柔和的女声带着笑意,温暖舒缓地进行着播音:
“插播一条寻人启事,三岁半的任云行小朋友,三岁半的任云行小朋友,请您听到广播后,速至游乐园南区的广播中心门口,您的爸爸正在等您,您的爸爸正在等您。播报完毕,本条广播,将于十五分钟后重复。”
咔!
正领着小水仙找个好地方作画的任云行听罢,依旧和和气气面带笑意,只是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掰断了手中折扇。
三岁半?还爸爸?
“嗯?风月主人,你怎么了?”忽闻异响,小水仙转头问道。
任云行将断掉的折扇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心平气和地保持着微笑。
“没什么,折扇破旧,该换了。”
而与表面的风平浪静完全不同的是,任云行此刻正在心底咒念着某个罪魁祸首的名字,咬牙切齿,直恨得牙根痒痒的那种——
琴、狐——!
十五分钟后。
“更正一条寻人启事,五岁半的任云行小朋友,五岁半的任云行小朋友,请您听到广播后,速至游乐园南区的广播中心门口,您的狐爸爸正在等您,您的狐爸爸正在等您。播报完毕,本条广播,将于十五分钟后重复。”
正在作画的任云行嘴角抽了抽,手上一抖,一笔墨迹划破天际。
小水仙也停了描画的动作,皱了皱眉头。
“奇怪,刚才好像还是三岁半的小朋友,现在怎么五岁半了?还会有家长记错孩子年龄的吗?”
“呵呵,狐爸爸,也许是糊涂的‘糊’呢,写错广播稿了吧。”
任云行面上云淡风轻地说着,心里却已经从初听时的愤懑,转为了轻蔑的不屑——
不过一条不清不楚的寻人启事而已,年龄上涨了又如何,露出“狐”狸尾巴了又如何?
任云行笃定自己若是视若无物,那尾自作聪明的狐狸就不能奈他如何。
还狐爸爸?
呵、呵,一边玩儿去。
又十五分钟。
“更正一条寻人启事,十一岁的任云行小朋友,十一岁的任云行小朋友,请您听到广播后,速至游乐园南区的广播中心门口,您的狐爸爸和鹿爸爸正在等您,您的狐爸爸和鹿爸爸正在等您。播报完毕,本条广播,将于十五分钟后重复。”
这回,小水仙画笔一顿,两个日常工作中出现频率超高的字,果然十分轻易的就唤起了某种神奇共鸣,以至于让她直接忽视了成倍上涨的走失儿童年龄,反而抓住了一个非常奇妙的关键点——
“狐爸爸?鹿爸爸?鹿狐?”
任云行长呼了一口气。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次比一次越发透明化、真实化的广播放送,并不只是冲着他来的。只怕他再不做点什么,下一次出现在广播中的,就将是占云巾和琴狐的大名,附带年龄正确的风月主人任云行其名了。
搞不好,连剑子仙迹的全名,也都可能有幸参与其中。
到那时候,小水仙这个筹码就将会成为一个妥妥的变数,毕竟在他任云行的计划里,可没有被小水仙领着去“认亲”这种桥段。
琴狐这明摆是吃准了他单身赴会,不愿公然暴露身份与行踪的弱点,反将了他一军。
“呵。”任云行叹笑一声,有那么几分愿赌服输的意味,他将画笔一搁,转身看着那边正皱眉思索的小水仙道,“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坐在广播中心门口长椅上的琴狐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心情很好地舔着手里一支奶油红豆味儿雪糕,他笑眯眯地看着旁边躲在树荫里纳凉,严肃认真盯着手机看的占云巾。
琴狐知道,占云巾是在盯手机上的倒计时,等十五分钟一到,他就会按照自己说的,再去广播室里请人播放下一条寻人启事。
而接下来的这条寻人启事,不怕炸到某人不跳脚。
一切安排稳妥,琴狐就这么舒舒坦坦、安安静静地望着占云巾,随着时间推移,连呼吸节奏也跟着缓缓慢了下来。
占云巾认真专注的时候,总能给人以一种隔绝于世的疏离感,那周身流转的气场瞬间变得宁静而坚实可靠,仿佛自成一个世界,独立于这喧嚣尘世之外。
琴狐想起还是上学时,占云巾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只是那时候,占云巾手里拿的是书,并因怕热而总寻一处阴凉之地,捧上书,静静看一整天。
而琴狐,就能躲在角落里,看一整天占云巾。
非要说的话,彼时琴狐在这片宁静中,找到了某种让人倍感心安的东西,这份心安让他心生向往。毕竟只是这么看着,就让甫经丧亲之痛的他有了某种归宿的错觉,而能让他有这种错觉的人,绝不多见。
只是人大都有“贪得无厌”的毛病,看得久了,琴狐就会不再只满足于这么远远看着,他想靠得再近些,然后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来送给眼前这人,作为在这片安心之处“借宿”的回报,等价交换。
就当是交个房租,合同成立,以期有来有往,地久天长。
若说得再直白点,琴狐就是想要闯进那个世界里去,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在里面生个根儿,发个芽儿,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好在,打破这层世界坚硬的外壳,对曾经的琴狐来说并不算太难,对如今的琴狐来说,更是手到擒来,习惯成自然。
“鹿巾——”一扬手,琴狐语调欢快地招呼占云巾,“看我、看我!”
“嗯?”
占云巾应了,疑惑地望过去,第一念头竟是想这狐狸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是要吃的还是要喝的,或是想去哪里玩?
却见琴狐正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头顶那对毛绒狐狸耳在风中精神抖擞地立着,这大龄狐儿童见引起了他的注意,便用牙齿咬住刚吃完的雪糕棍,指尖压住木棍底端,同时松口,将木棍给弹飞了出去。
那雪糕棍飞旋着崩出老远,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不偏不倚,正落在小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琴狐转头得意洋洋地冲占云巾炫耀,“怎么样?厉害吧!”
“哼,小把戏真多。”
占云巾这一声哼笑,宠溺里虽然带着几分抱怨,但周身气息跟着和缓了不少,多了几许包容之感。
琴狐显然颇为满足,舒舒坦坦地往长椅里蹭了蹭,整个人摊在了里面,悬在半空的脚还一前一后地荡着,“嘿呀,这可是狐门绝技!一般人还扔不准呐,要不要鄙人教你?”
“兴致这么好,不如也顺带教教我?”
琴狐一抬眼,就见从鹅卵石小道对面的冬青树丛里钻出个人来,不由得嘴角一勾,一副意料之中的自信笑意——
正事儿上门了。
“嘿呀,您这尊大佛终于舍得出山了?再不出来,鹿巾可就该发第四条寻人启事了。”
见人过来,占云巾警惕地缓步踱回琴狐身边,见没再有人出现,便冷了声道,“小水仙呢?”
“她在人工湖边作画,暂时安全得很。”
“暂时”两个字音被重读,琴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站起身对旁边占云巾小声道,“鹿巾,你去看一下小水仙状况,这里有我盯着。”
“一起。”
“喂喂……别吧,给人家小姑娘留点面子不好吗?要让小水仙知道自己和嫌疑人相处这么久,识人不察,小姑娘家家的就算不自责,也是会伤心的。”
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也符合琴狐大人一贯为他人着想的风格,但占云巾眉心一蹙。
“那你——?”
“我?”琴狐又压低了些音量,同时不忘瞄着对面的任云行,“总得提防着点儿任云行的小动作,你快去,让小水仙选个地方呆着。”
“让小水仙选?”
“是啊,”琴狐说着对占云巾挤了挤眼,不知是在暗示什么,“年轻人可比我们这些老年人熟悉游乐园多了,听小水仙的准没错,快去!”
占云巾听罢,看了两眼满脸礼貌微笑的任云行,又看了看自信满满的琴狐,皱着眉郑重地道,“所有行动,等我回来。”
“当然当然。”
看琴狐点头如捣蒜地满口答应,占云巾这才转了步子,沿着小径往远处去了。
被俩人无视了半天的任云行摇了摇头,嘴角笑意变得愈发意味深长。
“哎呀,能问下伟大的琴狐侦探,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为何不选择用手机联络当事人,下达离开游乐园的指令吗?”
却见琴狐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还是算了吧,以我对你的了解,其实从我们看见小水仙与你在一起开始,就入了你的局,不是么。”
“呵,有意思,你何时变得都快比我还了解我自己了?”
琴狐似是真开始了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站定了脚跟,抬头看天,遥想当年,“大学时候吧,因为实在是没人比你更让鄙人讨厌到如此印象深刻了。你这种人为了目的,从来不在乎别人死活,要是让小水仙自己直接走,你会有更阴损的方法让我和鹿巾必须分头行动,到时候可能死伤更多无辜。你很早就布局接近小水仙并隐瞒身份,其实只要从这个行为的动因出发,就不难想象你现在的目的,所以,省的你麻烦,也省去我烦恼,我们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哈,也是。反倒是提了这个问题的我显得不够了解你了——尽最大可能保护南域最多的人,向来是你最优先的选择。以前大学时的模拟战,你好像就没少因为这个被我算计。”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任云行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亲切,听起来倒真像是设身处地为老朋友着想的同窗挚友,“琴狐,你确实够聪明,但是你这么聪明,真的好么?”
“什么意思?”
“这种聪明,似乎对你本人并不太友好。”
“哦——”听懂了其中话意,琴狐作恍然大悟状,却随即不屑地冷声一笑,“道不同罢了,鄙人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
“唉,那行吧,你高兴就好。”
任云行故作惋惜地说罢,毫无预兆地身形一闪。
“呜!”琴狐只觉有黑影倏忽而过,电光火石之间,颈处一麻,随之眼前一黯,就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还不忘不满地碎碎念,“就不能……温柔点么……”
把已经昏迷的人接住,任云行随口吐槽他的妄想——
“呵呵,我又不是你家鹿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