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细心经营自己的生活,想要长成一个体面又成熟的大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在不想见人的时刻和星海光来迎面撞上。
彼时距离你们上次碰面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秋风变干,彻底萧索成花朵枯萎的季节。
世界绿了又黄,只有沿路的香樟依旧常青。
走出同学聚会的居酒屋,天已灰蒙蒙地暗成一片,多云,并不明朗。
脑袋被冷风吹得一凛,意识要醉不醉,夹在昏沉与清醒的真空地带。
这场聚会你本不打算赴约,都是些熟人以上朋友未满的同学,你们无旧可叙,多年时间拧干了学生时代松弛的间隙,留下来的只有久未交际别无选择的客套。但你想到两年前自己转移工作室时的窘迫,还是去了。
席上当然也有能谈上几句话的人,只不过局面很快就随着喜多野前辈的加入生出了令人更加不舒服的软刺。
回家路上途经虎冢小姐送卡的那家店,你想到冰箱里存量不多的食物,拐进去逛了逛。
购物卡、积分集点、乱七八糟的小票,永远在拆的塑料包装,滞销的生鲜打上折扣标签,你掂掂牛肉,在两盒200g中买走了手感更有分量的一盒。
蛋白质、碳水、膳食纤维,还有微量元素,你从货物架上拿了一袋拌饭素,又取下用以调味的盐渍海带丝,路过酒水区脚步微微停滞,再出来时购物车里已经躺了六罐装的朝日啤酒。
辛口,×2盒。
余额又往下变动了四位数。
在vip柜台抽出兑换卡的时候你想了很多,最终食指还是落在标着温泉协会推荐的图片上。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执念。
喝了点酒,脑子不太清醒,一下子买过了头。你拖着一大袋东西从电车转战公交,一路上因怕袋子妨碍到别人说了好几遍抱歉,敬语磨得舌头发麻,终于在抵达目的地站点的那一刻poi的一下,松掉了绷住脑袋的弦。
拎不动,也不想拎。
最后索性在家门口的公园找了块地,一个人续上后半场。
易拉罐口被拉环顶开的声音很清脆,啤酒只有第一口是甜的。
你知道那种酒局上大家都会摆出自己最光鲜亮丽的一面,也不觉得自己目前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但偶尔还是会像这样被他人似有似无的目光击倒一会儿。
可能在大家眼里,你真的是个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人吧。明明可以继承家业,却非要一意孤行去巴西学没有钱就很难支撑的艺术,去了几年,一事无成地回来,一事无成地生活,一事无成地目睹一份世俗意义上美好的恋情被谁都不理解的理由付之一炬又在多年后以另一种令人称羡的模样呈现在自己面前。
可能他们会认为你是舞台上灰溜溜退场的败者。
但说实话,你并不后悔。
你早就知道自己对所学的专业不是真心热爱,爸爸移植过来的梦想根系不牢,扎得不深,对一个需要出口的小女孩来说,却刚刚好。
二十多岁出头的时候,因为没有经历,你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怀着教科书般不切实际的期待和严苛的标准。在刚刚好的年纪遇到刚刚好的人,于是来场刚刚好的恋爱,喜多野前辈就是这样一位什么地方都刚刚好的男人。
你抓着这块刚刚好的拼图碎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那就是你想要追求的理想生活的雏形。
但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要得到幸福。
人生的拼图是灵活的,它本就没有标准。
不管是不够纯粹的追求还是不够彻底的坚持都是你的一部分,所以就算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你也会在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一段亲密关系的时候说出分手。
你不后悔。
那为什么心情那么糟糕呢。
谁知道啊,大晚上的,是人总会不可避免地被热闹击倒一下吧。反正明天还要爬起来,那现在让自己在地上赖几分钟也不会怎样。
星海光来看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撕新买的鱿鱼干。
“啊、”你蹲在地上抬起头望了望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举举手上的鱿鱼丝,问一句,“……吃吗?”
他被你满脸淡定的样子哽了一下,随后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吃吗个毛啊!谁大晚上跑路中间吃鱿鱼丝?”
不吃就不吃,你喔了一声,转手就把鱿鱼丝喜滋滋地抿进自己嘴里。
咸中带甜的鲜,冲淡了舌尖啤酒花开出来的苦味,心情稍稍回复,那溢于言表的快乐和满足让星海光来先生看得五味杂陈。
这是哪来的小学生?
你觉得自己在他的脸上读出了这句吐槽。
看在他没有把话说出口的份上,你决定礼尚往来地关心一下他有什么心事,毕竟正常人也不会好好地大晚上不睡觉装备齐全地出来跑步。
可惜效果不佳。
直白的问句和真诚的语气由一个深夜坐在公园路边买醉的酒鬼组合在一起吐出来,只会听上去格外欠揍。
他无语,他嫌弃,他任情绪因子在字里行间蹦蹦跳跳,说着“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啊?”连槽都开始懒得吐。
那双眼睛在灯光迷蒙的深夜隐去色相,但是依旧亮得很有存在感,就像星海光来这个人一样。
你仰起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眨了下眼睛,被吮没了味道的鱿鱼丝就在你们相顾无言的对视中一点点变短。
就在星海光来忍不住思考“你这样看着别人吃东西的行为到底算不算没礼貌”的时候,你开口了。
一句“星海先生你怎么还不走啊。”瞬间把他气得倒仰。
“我、说、啊——”他磨了磨牙,像是忍到了极限即将爆发,“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喝酒,你多多少少也长点吧行不行?”
你隐约感觉自己再遵从本心回点什么就会把他戳爆,于是及时收嘴,保持住了堪称安分乖巧的沉默。
所以星海光来先生是在好心陪我喔,你不无感叹地想,他真是个噼里啪啦的大好人。
照理说这时候你应该接下这份好心,识趣地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但脑细胞泡在还没代谢干净的酒精里,你的神志清醒归清醒,留给情商正常发挥的余量却少得可怜。
你甚至觉得留在原地才是正确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回家。
你难得安分乖巧的沉默让欲炸未炸的邻居偃旗息鼓,他走到阻挡自行车进入的拦车杆边,靠坐下来。
公园视角开阔没有高楼遮挡,可天气多云,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实在不是个适合观赏的夜晚。但你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一个吮鱿鱼丝配酒,一个不知道在干嘛,安安静静地共享了好几分钟大冬天的冷风。
最终打破这种诡异又安详局面的人是星海光来。
他懒洋洋地起了个头,像是游离半天的魂终于回来了一样,状似无意地问你为什么老写他破镜重圆的故事。
这时候你才发现原来自己马甲早就暴露了个干净。
早些年你没被幸存小姐买断的时候确实写过这样的剧情,不是私用稿件她也没有要求保密,征求了同意后你就当业绩之一挂在主页打上了星海光来的tag。
原来他也会在网上搜自己的同人作品看啊。
晚风很凉,直觉告诉你此刻应该斟酌用词。
你偷偷扭头偷偷瞟了他一眼,眼睛随后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不需要言语,化作一句叹息轻飘飘地落在心上。
他失恋了啊。
你抿了一口酒,捏了捏鱿鱼干的空包装袋,塑料纸在阴沉的夜色中窸窣作响。
意识与身体的距离被忽然如潮水般消退的醉意缩短了,脑袋倒空昏昏沉沉的情绪,变得清明,被击倒在地的小人拍拍灰,坐了起来。
“那个啊……其实是别人委托我写的。”你晃晃啤酒罐,提起来又喝了一口,“只是她个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剧情。”
星海光来过了好久才用鼻子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喔,是这样啊。”他说。
“比起破镜重圆,我觉得那更像是旧情复燃,毕竟人就是会不可救药地重复爱上同样碎片的一种生物啦。”你用闲聊似的语气补出这句话,随后想到什么,掏了掏口袋,在昏暗的光线里艰难地挑出几个小时前兑换的旅游卡往他那一递。
赶紧收下然后和女朋友和好让这张苦瓜脸消失啦。
星海光来先生,你真的很不适合这种郁郁寡欢的剧情角色诶。
小鸡应该没有忧愁才对,我劝你还是早早改邪归正比较好。
听完这一串话,星海光来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你这副什么都知道了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还要说吗?”你一脸奇怪地看向他,“这种失恋的表情不是一看就看出来了?”
他被你不讲道理的坦诚一噎,不甘心就这样被你看穿,想反驳的意图瞬间撑满了眼睛,但嘴巴一张,又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你说对了。
他不得不憋屈地承认这一点。
“嘁。”
他不情不愿地发出一段音节,落在你耳朵里又转变成跳脚小鸡不得不臭着脸原地立正的印象,生动得十分有趣。
他吐槽你副业一定兼职当爱情保安,你哼哼两声,开始做作自谦:“哎呀,其实也还好吧,没有你说的那么热心的啦。”
星海光来闻言声音立马垮下来:“你在骄傲什么,我是在夸你吗?啊?”
当了对方两年邻居,你的脸皮厚度见长,此时面对他略带无语的语气也只是轻飘飘地回上一句“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并将兑换卡随手往他裤子口袋里一塞。
“还有,我的副业其实是兼职当仙女教母。”你说。
“前段时间不打招呼直接塞东西给你塞习惯了是吧?”星海光来一边咬牙,一边把东西掏出来,他昂着下巴颇为挑剔地扫了一圈上面的文字,随后手一伸,又把东西原模原样地还了回来,说自己不需要的同时还不忘没好气地强调就你这个年纪想当别人的仙女教母至少还早一万年。
你夹着卡片,看它在半空摇头晃脑:“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你知道我也会生气的对吧,星海光来先生。”
“你生个毛的气,失恋的人是我好吗?”
“我今天本来就挺生气的啊。”你摇了摇啤酒罐,闲聊似的说起不久前和自己相性不合的聚会,同学们用惋惜的神情明里暗里附加过来的价值观,以及和喜多野前辈爆发不睦的种种缘由。你潦草带过自己活了二十六年的一生,在小时候认为的不幸和长大后转变的看法上略微停留,最后把话一收,抬眼看他,“然后想想好像也就那样?”
星海光来低头对上你目光里那一丝堪称诡异的松弛:“……为什么要看着我问问句?”
“因为你失恋了。我在安慰你啊。”你坦然直言,看着他眨了下眼,奇怪道,“这还不明显吗?”
他:“……”
“表情变得好奇怪喔。”
“……烦死了。”他转开眼看向一边,小声嘀咕,“你少管我。”
“其实我觉得,你啊,就是太小心翼翼了吧。”你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又随手将空啤酒罐晃了晃,确认了里面是真的一滴也没有了才了无生趣地把它放下,和剩下几罐分门别类地站好。
短短几秒,足够你在脑海中速写出两年来旁观这场恋情拼凑而成的印象。
喜欢这种情感,是不需要言语就能开口的语言,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举动,这些都足以让局外人感受到灵魂深处带着归属的印记。
你第一次见到星海光来时浮现在心中的感想就是如此。
完全不符合自己风格的穿衣方式,甜到腻人的车载香薰,刻意与异性拉开的距离,总是在晚上七八点发起的聊天,明明是青梅竹马却从来没有把对象带回来过,就连疫情减少外出都有意无意地谨守在了原地。
这些有必要吗?根本就不需要吧。
“对女生来说,可能更想在男朋友身上看到男人味的一面吧。”你撕了一根鱿鱼丝抿进嘴里,话虽含糊,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
至于男人味的一面到底是什么,星海光来应该能理解。
好歹他自己就是个男人啊。
你啃着咸鲜的零嘴在心里七想八想,属于爱情保安和仙女教母的殚精竭虑让味蕾都变钝了。
风抵着低空滑行,在不经意间拂倒了脚边的空罐,锡制品叮铃哐啷碰瓷冬夜,留下的只是一串无人回应的余响。
你一边预留了plan a和plan b的两套发言,一边在心里不住犯嘀咕安慰人真是麻烦。
完全没想到星海光来此人根本不需要安慰。
对,他郁闷、心情不佳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好大晚上跑出来散心,但根本不需要安慰。
我知道。他说。
然后弯腰把倒地不起的啤酒空罐一个个捡起来,起身的过程中微微仰头,只用一点点力就把它们精准地投进了树下的金属回收垃圾桶里。
就是不合适。他说这话时整个人沉稳又安静,和平日里那副动不动就情绪激动的样子有些不符,但那不再炸毛而回归原点的音色没有哀怨、也没有感伤,只是普普通通地履行着发声的职能,普普通通地在郁闷中认清现实。
垃圾桶吃完啤酒罐,公园又变得安安静静。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只是自顾自地来、又自顾自地去,自顾自地吹乱了他的衣襟。
大家在给出“不合适”这个回答的时候往往是因为连自己也给不出具体的答案,对方脾气差?但好像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那是价值观不同?似乎又不是这样,万千复杂的情绪拢着无法言明的理由,最后只好化作一句“可能我们就是不合适吧”来搪塞看客。
但星海光来的我知道与不合适,是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他确实因失恋而心情糟糕,即使不情不愿也臭着脸用表情承认了,却不是因为恋情的事与愿违才心情糟糕。
他揣着淡淡的低沉在晚风中审视着这段感情,最后展露出来的情绪只是在为想通后不可避免的无力买单。
一点无奈、一点不甘心和一点不敢置信的郁闷心情仅作润滑,实际上对待这个结果的态度就如字面意思一样。
——他知道。
你叼着鱿鱼丝愣愣地看过去,提笔的刹那心中犹疑,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你才在心跳声中恍然意识到自己完成了对星海光来的速写。
怎么感觉……他还有点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