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光来后来经常拿自说自话来形容你,你每次听到都会想起疫情期间自己往他门口的纸箱不停投放蔬菜这件事,但他的语气很难让你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又能解决掉自己不喜欢的绿叶菜,又能给邻居卖人情打好关系,世界上实在再难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每个月千佳先生例行公事都会来电关心你的近况,你心里吐槽怎么感觉他成了管家一类的角色,嘴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切都好。
“和邻居关系也处得不错。”你开着免提,一边闲聊一边铺色,已经没了第一次和他相处时的拘谨。
他说那就好,语气听上去笑眯眯的,像是对这份回答非常满意,很快挂断了。
政府减少外出的指令对你这样居家干活的人影响基本为零,甚至还能在妈妈抱怨你天天坐着缺乏运动的时候提供合理的借口为自己开脱。
天气渐暖,你关了空调改为开窗通风,初春尚还青涩着的自然气息被风送进来,偶尔能听到隔壁阳台上邻居先生和女朋友打电话的声音。
该怎么形容他通话时的那种语音语调呢。
就像一只炸毛鸡一本正经地努力压着乱蓬蓬的浮毛并翘起尾巴吧。
话语间浑然天成的亲密,带着早春的温热,让你忍不住在心里浮现出他用并拢的手掌托着一根羽毛的画面,若隐若现地藏着粗糙的细腻。
那是一种很动人的珍视,但你总觉得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别扭。
听他们聊天倒是很有意思。
这也许是听墙角的乐趣所在。
星海光来揣着他那老人一样的语气叮嘱这叮嘱那,往往开始时很平滑,说到后面就慢慢毛糙了起来,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于是所有情绪便一股脑塞进嗯出来的音节里,把营造已久的靠谱和成熟统统胀成非常好笑的形状。
他们说自己的工作,说认识的朋友,没有开免提,所以聊天内容都由星海光来的话语分饰两角。女朋友小姐和他性格完全不同,至少你不止一次听见他吐槽对方老是给公司里的后辈擦屁股,各式各样的看法和观点擦过彼此,不同又协调,光是听着都能感受到互动中日久经年酿出来的别样的柔软。
你这才想起幸村小姐好像曾说过他们是青梅竹马,心头不免一阵剧震,毕竟日久生情的青梅竹马基本上只会在小说里出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
非常新鲜。
这种当透明人听墙角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不知不觉间他们打电话从每天一通到每周三通再到一周一通。在那些只有风声的夜晚,你不清楚星海光来有没有回家。在手上被叮了今年的第一块蚊子包后,你合上了窗。
或许不是电话频率减少了,只是他们俱乐部恢复了训练,所以更多时候会选择去宿舍住了吧。
你偶尔做出这样的猜测,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工作中途画累了望望窗外,把自己放空,杂七杂八的思绪飞来飞去,勾到一处就顺便想想。
入夏后因为想喝冰茶,你开始养薄荷。爸爸寄来一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说是庙里的香客送来的,原本种在正殿后的一小块地里,结果某天佛祖大人托梦给他抱怨说总是闻到一股阴凉凉的味道,于是它便被移栽到花盆里又被大老远地送来了东京。
你照着网上找来的养护攻略定期浇水,偶尔用喷壶洒点水雾保持湿度,它长着长着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盆,到了秋天你看着那片面积越来越大的绿色,忍不住怀疑它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打算占领阳台。
没办法,你从家里拿出剪刀,修剪再修剪,枝茎被刀片裁出断面,偶尔会不小心绞开叶子,浓郁又清冽的香气带着早秋下沉的低温,大早上的吸进鼻子里,凉得你仿佛一键入冬。
咪噜咪噜的闭店通知就在这时候突然送入邮箱。
你看到那封邮件时心情急速下落,平静稳定了好一段日子的生活也跟着即将消失的便捷超市一起地动山摇。
那天你正要去参加最后的清仓大扫购,喜多野前辈一个电话打来说有事想找你谈谈,你一口回绝,奈何他说自己可以开车。
你想到他那辆suv后备箱可观的容量,和自己两只手的极限承重略一对比,临阵倒戈得飞快,简直毫无骨气。
他倒是在一旁感慨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把怀里抢到的卫生巾一股脑倒进购物车,勉为其难地打开话题:“所以,您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的关注点却落在敬语上。
你推着车脚下不停赶往下一个战场,对他毫无分寸可言的抱怨置若罔闻,无情到了极点。最后他只好拿出你们之间的租赁关系,才勉强让你分出一点注意力。
“是要回国了吗?”你看着他,“需要我在几号之前把仓库清空?”
“不是这件事……”他叹了一大口气,颇为烦恼地抓了抓头,然后把自己这趟被现任女友以分手威胁的回国之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说实话,主次详略分配完全不当,一开始你都搞不明白他女朋友养的狗叫什么名字和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去道歉不就行了。”最后你面无表情地说,“而且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跑来向我请教,前辈您女性好友不是很多吗。”
他说那不一样,你是唯一一个在分手后还和他保持联络的人。
你把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扯出来的两份抽纸堆上购物车,看在他勉强算是自己房东的份上说了点万能的场面话,没好意思告诉他要不是有求于他,他这会儿也在你的联系人黑名单里躺着。
“所以,最后是怎么变成这种局面的?”星海光来挑了下眉,将嘴里的棒棒糖换了个颊面含着。
天气晴朗的午后,夏天尚未完全褪去的温度经太阳烘烤,在发亮的柏油路上留下一层汽油融化的味道。
顶着阳光,没有树荫也无风,背上黏答答地开始出汗。
装载了一大堆的日用品的购物车在一旁工作人员直勾勾的盯势下到了不得不归还的时候,而不久前还信誓旦旦保证说会载你回家的司机彻底不见其踪。
你迫于压力腾空了购物车还回去,却忘记了自己想着suv后备箱容量超大还附赠送货上门所以除了平时买菜用的拎包根本没带多余的环保袋出门。
收银台处排队的人乌压压一片,显然不是去买袋子的好时机,那场面光看着就能想象到买单的阿姨和结账中的收银员可怕的眼神。
在这种时候出场的邻居并不能缓解你糟糕透顶的情绪,但要让你们对彼此视而不见,显然也做不到。
你用一个积分换购的酸梅味棒棒糖做出适当妥协,好让这个被人撞见窘迫时刻的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
星海光来吐槽怎么每次和你碰面都会发生点意外情况。
你想起粉感会时自己膨胀的后脑勺,想起搬家后抱着石膏像和正主的迎面而遇,想起被妈妈拉着去打招呼差点曝光的马甲,把棒棒糖拨去了另一边含着,心里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郁闷。
“我也不想好好地扫购时突然被狗血八点档剧情撞上啊。”你眼睛一垂看向路面,灰溜溜地小声抱怨。
星海光来不说话了。
你听到他挠了挠头。
风声变得很轻,似乎有一缕鼻息落了下来。
突然,身旁一空,两大袋纸巾不翼而飞。
你抬眼看过去。
鸭舌帽檐下的阴影盖住了大半张脸,但琥珀色的眼睛被同样浅色系的睫毛托着还是很明亮。
“我开车了。”他昂了昂下巴,没好气地看过来,“不管怎么说先把东西搬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你从那一高一低错开拧起的眉毛里读出一点无法形容的别扭,像是良心不安于是拉下脸来补偿,又像是实在没辙了索性看在邻居关系的份上好人做到底。
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入后备箱,你下意识想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却在透过车窗看到里面宛如专属座位一样的布置后变得举棋不定。
这种情况是不是要往后坐?但坐后面感觉特别没礼貌啊?
“愣着干嘛?”坐在驾驶座上的星海光来先生摇下车窗,露出他那双标志性的圆眼吐槽,“副驾驶的门是坏了吗我请问?”
入座关上门,他靠在驾驶座上手往中控台一搭,极其随意地开了空调。
“系安全带啊。”他奇怪地看了你一眼,“你这副好像从来没坐过私家车的紧张样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副驾驶有通风功能,靠下去也行”的声音里,你慢吞吞地老实照做了。
“但……可以吗?”你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只说,“真的,可以吗?”
他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缓缓驶出了停车场。琥珀色的眼睛在路况上送出平滑的视线,右拐,进入主路,工作日车流稀疏,他开得气定神闲,也很安静。
“可以啊。”他看着前方,说得十分无所谓,“她买了车了,这个位置估计以后都不会坐了。”
红灯,他踩了刹车。
挂在后视镜上的小纸飞机在冷风里被轻飘飘的尾音推着晃了下脑袋。
星海光来把视线的焦点搁在数字慢慢变小的红灯及倒计时上,像是出神。
你瞄了眼后视镜,忽然在那眼神里读到了一切信息的预告。
吃过抹了盐的西瓜吗?
你曾用眼睛在两年前的星海光来身上尝到过那种甜。
现在,夏天已经过去,西瓜开始慢慢索然无味。
那白得发光的流星划过天空,只是灰蒙蒙地闪过光点,在蹦着微弱火光的尾巴里留下一段曾经流光溢彩的印象。
但是,两年啊……
说不上转瞬即逝,对激情而言又为时过长。
真是尴尬。
“还没问你怎么去那边了,”你看向窗外的斑马线,将眼神中复杂的情绪转开了又收敛起来,挑起话题,“今天不用去训练吗?”
“今天赞助商请客团建。”他指了指车窗外,“喏,就在那条街吃烤肉。”
“解散后我想起你之前送我积分卡的那家店好像在附近,就顺路来看看。”
你一个愣神:“原来你们会和赞助商吃饭啊。”
“废话啊。”他以一副你是笨蛋吗的眼神投来余光,“那可是金主。”
“我以为会是管理层直接对接的呢。”
“但比赛不还是我们打吗!”
你总结:“笼络牛马。”
“喂。”他眼睛瞬间耷拉下来,塞满无语,“你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吧。”
车厢里亮起一点盛夏残留的火星,星海光来依旧是那只动不动就跳上跳下的小鸟,只是有点恹。你转头看向他,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给脑子重新上了遍润滑。
“然后呢?”你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你不会想来抽奖吧?这家店可是都倒闭了啊?”
你语气里“你脑子没问题吧”的疑惑实在太过明显,星海光来听完眉毛一跳:“我又不是会员我怎么知道!”
你叹了口气:“拜托你使用物品前看一下有效日期啊,星海先生。”
“一般抽奖活动都不会太久,我没记错的话,温泉活动去年年中就结束了啊。”你面露怀疑,“难不成你还是那种买东西不看保质期的人吗?”
“去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扔垃圾都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抽到奖去东北休养了呢。”你把视线一收,低头就是一阵嘀嘀咕咕。
星海光来感觉自己好像隐约听到了“浪费”这个词语。
“我那是去集训——”他受不了地吐槽,“都把东西送人了就不要这么有占有欲了行吗?”
你立马把嘴巴一闭,转头,故作茫然地朝他眨了眨眼:“啊?什么?你听错了吧?”
“你这家伙——”他忍无可忍,“故意的是吧?啊?”
看他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怒火中烧,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密闭的小空间里时他不会像平时那样随意炸毛,反而是压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话。
因为这种环境下扯着嗓门喊来喊去会很折磨别人的耳朵吗?
这个奇怪的细节处理真是让人心情微妙。
剑拔弩张间,后面的车猛地摁了下喇叭,你们这才意识到红灯早就换成绿灯亮了好几秒。
星海光来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睨了你一眼,随后坐正身体往后一靠换挡起步,臭巴巴的脸像是在说勉为其难先放过你,那因不爽皱起来的眉毛却没能熬过第二个路口。
咪噜咪噜到公寓,公交的发车间隔很长,开车倒是挺快。
下地库停完车,你穿到车尾拿东西,和他一路往电梯井迈步,他一开始表情还算平滑,但余光一闪瞥到你的脸,脑子又仿佛被提醒着想起了不久前把自己惹毛的场景。
紧随其后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姑且可以算是成熟的小孩哥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很容易消气而后知后觉地再次别扭起了脸。
他不说,但真好懂啊。
抱着被拿剩下的两袋纸巾,你一边摁亮向上的电梯键,一边想。
以你对自己负重能力的估算,本来没打算让他当苦力的,但那句“我来就好”和“你能帮忙拿一下纸巾吗”没得到出场的机会。
后备箱车门打开,他神色如常地扛起那箱矿泉水放进腰与手臂之间一夹,又弯腰用另一只手把剩下零零碎碎的东西扔进后备箱里本就自带的环保袋,腕勾着袋环一提,空着的手便接管了剩下包装袋可以单拎的物件。
最后被剩在车里的,只有那两大拉袋轻可不提的抽纸。
他理当如此的动作没有一丝有意为之的刻意,大概没有思考过自己应不应该、别人需不需要,只是觉得自己能拿得动,所以就拿了。
这已经能用靠谱形容了吧。
回到家,你把鸡胸肉和牛肉塞进冷冻柜,它们在太阳底下待太久,都有些化冻了。
脑内飞速闪过复冻对肉质口感的影响,只是一瞬,你用睫毛挥挥就扑散了。
日用品一下子采购太多,平时随性为之的收纳让可用空间变得捉襟见肘,你想着来都来了顺便做个大扫除重新整理一下好了,收拾鞋柜抽屉里的杂物时却意外在最底下抠出一张vip兑换卡。
喔,好像有这回事,前阵子千佳先生打着盂兰盆节的名头替虎冢小姐送来的,说是可以直接兑换温泉旅行,但这家店在吉祥寺附近离家稍远,你懒得去,便一直搁置着没管。
翻到背面,好在还有半年才过期。
你随手把卡片收进钱包。
挺好,下次找个时间再送他也绰绰有余。
但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是冬天大晚上的凌晨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