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的口角总是不了了之,一场睡眠,一顿饭,她不提,你不提,于是事情就那样轻飘飘滑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你知道不是的。
没有可以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发生,和他们在一起日常生活三天已是极限。
三天后你送他们去车站,进站前妈妈说了那天的第五遍好好照顾自己,而你只是点头。
你站在闸机口看他们刷卡,朝你摆手,用嘴型说完你快回去吧不用再送了,然后他们没有再回头。
来往穿梭着的人影交错替换,盖过熟悉的衣角,上一秒还在那里的人,再回神已不知何时彻底迷失在了视野之中。
应该是下楼了。
走吧。
你这样想着转身离开了车站。
周末交通繁忙,擦肩而过的人流汇出质感毛躁的声音擦过耳廓,随着街边轮番启动的车龙掠出发动机的轰鸣,那声音被轮胎压在柏油路上碾出来的降调似近似远,捕捉不到清晰的字节。
梅雨过去,天渐渐热了起来,树荫下碎隙间射进来的光把地照得斑驳,与上个月的阴凉相去甚远。
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多云的啊。
你在心中嘀咕着,迈步间暴露在外的手臂皮肤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似乎变成了光与影之间展现趣味的游戏道具。
不管怎么说,还得多谢巴西,出门前必涂防晒果然是一种好习惯。
回到公寓楼下已近饭点,正好冰箱里还有昨天的剩菜,煮点饭就吃那个吧。你如此盘算。
踏上台阶,一推门,正好瞧见星海光来从电梯里出来。
怎么看都是准备出门和女朋友约会。
因为正常男生和朋友约见面的穿着不会在随意中带着精心打扮过才有的细节,也不会在路过信箱那种反光物时有意无意地瞄上一眼检查造型。
他背着休闲款的运动挎包,双只手插进裤子口袋,步调松弛随意,但眉梢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超级无敌在意还是让这种刻意装出来的从容破了个口。
什么纯爱男高中生啊。
没记错的话他也二十好几了吧。
你没忍住腹诽。
他眼神一闪,即使公寓大门是静音设计也还是注意到了你。
“星海先生。”没办法,你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看在送出去的土特产的份上又说,“准备出门吗?”
社交寒暄的精髓就是说废话啊。但已经被逼着和他打好关系了,说废话就说废话吧,反正你平时除了扔垃圾也不常出门,一年到头碰不到几次。
他倒是没回重复来重复去的那一套话,只是简单嗯了一声并点了下头以作回应。
不是敷衍,更像是朋友之间的打招呼。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寒暄风格。
没想到下一秒他又对着你昂起下巴,露出鸭舌帽帽檐阴影下神色如常的脸,闲聊了一句:“你爸妈走了?”
你下意识想问他怎么知道,下一秒,脑海如自动回复般放映起了这几天爸妈对你扯着嗓子的大声念叨。
糟糕。
这栋公寓不封阳台,他们又一定要把窗开到最大通风。
所以他们对你各种生活习惯上的数落肯定原封不动地飘去了隔壁。
明明关系不熟,却被邻居听到了自己所有见不得人的缺点是什么体验?
谢邀,你现在正在邻居面前因意识到这点而尴尬得想立马从世界上消失。
但很抱歉,尊贵的地球online用户鲨士比亚小姐,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按照目前的情况您暂时无法搭载逃生舱一走了之。
“嗯……呃,是啊。”你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牵着嘴角笑了一下。
好在爸妈离开不久,与他们近距离生活带来的迫害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阴影,一被提及,那心累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很快重新漫上心头。
“是啊。走了。”你重重叹出一口气,“——终于。”
他幸灾乐祸地笑了两下,满脸写着几个大字:我就知道。
看到他这幅神情,你原先还有些不爽,但想想他这个反应好歹比完全不能理解的皱眉更能缓解尴尬,心情就又自动变得顺畅许多。
邻里关系。
要打好邻里关系。
你这么想着摸了摸口袋,从零钱包里掏出一张商店街超市的集点卡递了过去,弯腰是不会弯腰的,但垂着脑袋假装温顺还是勉强能够做到。
你说这个还请笑纳,顺便一口气把这几天该说的不好意思和多谢体谅倒了个干净,还着重带了一嘴他对鲨士比亚的不提之恩。
“爸妈都这样,也没什么体谅不体谅的吧。”他用一副不以为意的语气把你的致歉和道谢随口带过。
指尖一松,集点卡被接了过去。
一抬头,正好看到他捏着卡片,眉头一皱,露出了极度复杂的微妙表情:“……哈?什么鬼东西?”
你立马解释说这是南町商店街那家咪噜咪噜生鲜商超的积分兑换卡。
“废话!我又不是不识字!”他没好气地瞪你一眼,“我是在问这个吗?”
“是时机!”他摆了摆手里的卡片,下巴昂起来、眼睛耷拉下去,看着十分无语,“一般人会在这种时候把这种东西作为赔谢礼吗?”
“虽然,上面只敲了8个章……”你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外蹦字,“但,拿了这个去服务台可以……抽奖?一等奖,是东北地区豪华温泉五日游?”
我瞄了眼他背后停留在1F的电梯显示屏,点出关键之处:“双人套餐呢。”
后来他是怎样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我真是谢谢你了”不提,反正东西送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和脾气不好的人成为邻居,但比起没事找事的稻田先生,星海光来这个邻居明显更好相处。
吃人嘴软,静冈特产的樱海老干也实在好吃,加上你从不生事,偶尔还会帮他把家门口的干垃圾扔了,自那之后你们的邻里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
有时候你从抢购完咪噜咪噜的折扣鸡蛋回来,会在等电梯时遇到他。下了训从俱乐部回来的星海光来穿着味道清爽的休闲装,对于一名职业排球运动员来说,他在穿搭上展露的时尚品位未免新潮得过于蹊跷。
你不想做一个喜欢随便探究他人生活的人,但电梯运行速度太慢,让你们在消磨掉一部分等待时间用来日常寒暄后还剩下一段极为漫长的沉默。
于是你只好靠这些无聊的好奇心来打发时间。
不过倒是从来没见到过他的女朋友,可能是运气不好一直没能碰上。
搬家后的第二年春,新冠病毒横空降世,把所有人的生活打乱。那段时间一打开社交媒体,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两件事:东京奥运和疫情。
说来好笑,你先是从电视上得知了住在自己隔壁的邻居入选国家队要替国出征,但还没来得及和他道喜,东京奥运会就先一步通知了举办延期的消息。
大部分群体聚集活动也被临时喊了停,其中包括不少体育赛事,一直到来年五月,星海光来都处于赋闲在家不用去上班的状态。
据他所说,去了也没用,最多只能一个人做做体能训练,因为三十几人的球队几乎倒了一半,教练也住进了医院。
他说起队伍里还活蹦乱跳的几个同事,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分外无语的事情,说着说着眼睛都跟着耷拉了下来。
“搞不好那句话是真的,”他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撇撇嘴,“这年头,也就笨蛋绝对不会生病了。”
你略一迟疑:“为什么……突然说自己是笨蛋?”
“不要随随便便替我对号入座!”他瞪大眼睛,“我难道是在说自己吗!”
你一下子没了声音,眼睛瞥瞥电梯显示屏又瞄瞄褪了一半漆的箭头按钮,虽然戴着口罩没吱一声,但那副贼溜溜的模样就差把“那不然呢”几个字焊在脸上。
把他气得不行。
你们刚开完居民会回来。
东京人口密集,老年人又多,光是你们这栋楼就送走了两位老人。为了保证无接触,开会的传单是从门缝下面被塞进来的。
和片区自治会不同,这只是你们这栋公寓的住户自己发起的活动,不去也行,但真不去多半会被人在背后蛐蛐没有集体意识和不合群。
上面写着特殊时期互助对策探讨,你看到内容的第一时间却是在心里吐槽:都说了尽量减少聚集了还搞什么开会不是增加传播风险吗?什么互助,不互传就不错了吧?
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他们都选择在居民会上戴着三层口罩慷慨陈词。
用客气又虚伪的字词组合包装话术,中间再塞上几句漂亮的场面话承上启下,说着“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一定能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实际把听的人架上了“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还给大家惹麻烦吧”的道德高台,想表达的真正核心是:你是死是活无所谓,别连累他人就好。
——东京人果然脑子有问题。
你和星海光来面无表情地坐在台下,首次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需要申明一点,你和他坐在一起是因为居民会要求大家按门牌号入座,绝不是你故意往他身边凑。
在一众明明忧愁不安却故作积极鼓励大家振作起来共渡难关的邻居中,全程坐着没发表过任何意见随波逐流的你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结束后你们不约而同地多坐了一会儿,等外面等电梯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站在电梯前,你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0开始缓缓下降,突然问他要不要蔬菜。
星海光来:“?”
“是老家后院的地里种的,很健康。”
他吐槽道:“最先应该说明的不该是这个问题吧?”
“喔……原来你说这个。”你恍然小悟,扭头看他,“因为咪噜咪噜现在供货不足啊。”
“虽说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但想也知道肯定早就被附近的居民一扫而空了吧?”
电梯“叮”了一声到站,你先一步踏进去,摁住开门键,等他在身旁站定了才抬手按下了楼层按钮。
星海光来回复延迟,你瞄了眼一旁被居民会互助横幅贴掉的广告,又说:“这才是这个时期真正需要互助的,不是吗?”
他别扭着脸,看上去不太好意思领情。
“我爸种了很多,不用担心。”你抬头看着数字一点点变大,直到跳成你们公寓所在的楼层。
星海光来说这不是多不多的事。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为情嘛。但这么小的一件事还被客气来客气去,次数多了也挺烦人。
走出电梯,你把钥匙插进门里一旋,锁芯厚重的声音振着鼓膜,将松松垮垮的脑袋轻轻一荡。
门被拉开的瞬间冷暖交织的气流擦过耳廓,你眨了下眼,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对门那颗太知道好歹的脑袋,提议道:“要么实在不行,干脆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虽然只记得是四月份,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但当个由头而已,细节什么的也不是很重要。
你挥挥手,说着我待会儿放你门口啊就进了屋,没有留下丝毫可供他推辞的余地。
至于星海光来最后有没有收下,第二天你下楼扔垃圾,特意看了眼对门的纸箱,空空的,昨天塞过去的蔬菜不见踪影。
该说不说,妈妈的那一套还真好用。你心里不免一阵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