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邻居是星海光来。
他没插门牌,但你知道这事有一段时间了。
前阵子你特地去喜多野前辈的仓库搬了点半成品过来装样子准备糊弄不明情况的爸妈。
好巧不巧,那天你在等电梯时和从俱乐部回来的星海光来不期而遇。
好巧不巧,那天你抱着的是以前按照他的五官尺寸做了一半的半脸石雕。
好巧不巧,你看到他走进电梯先一步摁下了本该是你目的地的楼层按钮。
明明不是他的粉丝,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类似私生饭被当场抓获一般超级尴尬的处境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除了把怀里抱着的人头转个面并庆幸自己有干活时戴口罩防尘的好习惯以外还能干什么?
喔,超级刻意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装若无其事地主动去摁顶楼的按钮算吗?
自那天起你一直刻意避免去想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你和有没有认出你,仿佛只要你不想,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就永远和装在盒子里的猫一样停留在发生与未发生的中间态。
当802的大门打开,星海光来和你对上视线的那一秒降临,你不得不接受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事情早已以最坏的走向发生了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应门的时候只飞快扫了你妈一眼,紧接着就把带着“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啊”吐槽信息的目光朝你这边投了过来。
你真希望自己没能从那眼神中觉察到这种只有在认识的人之间才会坦然出现的直白迷惑。
你妈没发现不对劲,她托着自己从静冈带来的有备无患的特产说起自己那套社交辞令,和蔼的笑容,旁若无人的自来熟,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因为就算攀谈的动机带着目的性,她在交谈的过程中也会不自觉沉浸其中,变成用心投入的真诚。
不提别人的话她实际上能记住多少,你不得不承认就这种和陌生人攀谈时给出的情绪回馈而言,她确实很有一套。
不出两分钟套出了星海光来的名字、年龄、出身和工作情况,还直言长野是个徒步的好地方,她和你爸就一直想着有空去一趟。
就在星海光来的眼睛再也绷不住往下瞥了瞥的时候,她才一副被提醒了的样子反应过来,连忙把东西递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我都说上头了。”妈妈一边笑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把特产往他怀里一塞,“我家刚刚搬来,一直没抽空来拜访星海先生,这是一点见面礼,希望您就不要推辞了。”
他被特产礼盒猝不及防地塞了个满怀,如果非要找个词语来形容他低头看向那盒土特产瞬间的神色,你会使用愕然失措。
看别人露出这种表情算是你在你妈堪称强盗的社交礼节的迫害下找到的唯一乐趣。
但没憋住笑……是有些失策了。
他抬起头,瞪向你的那一眼颇像是恼羞成怒。
你试图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说实话,要让已经做出反应的嘴角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状态实在很难。
这不怪你,是它真的很不听话。
显然星海光来并不这么想。
他托着甜点站在门边,重心从一只腿换到另一只腿,半眯着的眼睛似有似无地从你身上瞥过,随后看着妈妈慢条斯理地开口:
“其实,我和鲨士……”
刻意的语气词,意有所指的停顿,其中夹杂着海量能被你听出来的明晃晃的威胁。
你瞪大眼睛,心中警铃狂响,瞬间把体面抛诸脑后,满脑子只想着绝对不能让你妈知道你真正的营生在那朝他一个劲使眼色。
骨气是什么,面子又是什么!
不要说那个名字啊啊啊——妈妈绝对会问的!
刚刚笑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真的——
拜托拜托,真的拜托。
就喊我的本名吧就喊我的本名吧,反正你当时也看了好几眼胸牌不是吗?
从眨眼暗示到睁着眼卖可怜,你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式疯狂释放求饶信号。
星海光来的表情岿然不动,好像在说他这人有仇当场就报,并且,相当记仇。
小学生!
你没忍住在心里忿忿地骂了一嘴,随后又在他的注视下变为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说星海先生啊,算我求你行不行?
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一回可以吗?
可以吗,拜托拜托,真的拜托。
你徒劳地眨着眼,心里差不多已濒临绝望。
耳朵就在这时突然捕捉到一声轻哼。
那声音轻不可闻,差点让你以为自己是摇头太猛摇出了幻觉。
可能是你站在那没反应过来的呆样取悦到了星海光来。
随着挑起来的眉毛和无端拖长的音节回归正常,你看到一丝勉强满意的神色在那双记仇的琥珀色眼睛里转瞬即逝。
他又轻轻哼了一声,由鼻腔流窜出来的气流擦响空气,听起来格外不好惹。
但当他将目光转向妈妈,你与他之间紧张的拉锯战氛围忽然以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方式消失了。
行了行了。翻篇。那表情如此没好气地道。
你缓缓眨了下眼,为观察到这点感到有些意外。
或许还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新奇。
它们和一年前粉感会上的体验慢慢重叠,在那之上感官慢慢加载建模,星海光来的形象在一呼一吸间变得比上一秒上一分钟更加立体。
“我和三十里小姐以前就认识啊,您干嘛还这么客气。”
他一高一低错着眉毛,撇着嘴把气地一叹,没有那么多客套,甚至还带着些许平滑的抱怨,微微下垂看向我妈的眼睛里荡着光,看上去有点别扭,更像一只鸟了。
妈妈的背下意识一挺,她转头看你,“哎呀这可真是……”写满意料之外神色的眼睛只在你的视野里出现短短一瞬,很快又背过去来到星海光来的面前,“这孩子都没跟我说过……”
这场对邻居的拜访总体来说十分顺利,但和暴露自己真正的营生相比,顺利才更令人难以招架。
回到家后妈妈向爸爸说起这事,邻居小伙子是个男排运动员,玄关收拾得非常干净,人也不错,性格看上去不难相处,于是你不可避免地又迎来一场“你看我们就说吧”“凡事不要过度忧虑,你都几岁了,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这种最基本的为人处世怎么能不了解”“我就说现在的孩子不行,遇到点挫折就不想干,完全被宠坏了”的说教和数落。
你坐在电脑桌前憋着不说话,被爸爸看到了表情。
“你别给我在那不服气,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他们总是这样,如果邻居态度差,他们会说都是邻居的问题,如果拜访顺利,那就证明他们那套理论没有任何问题,总之他们总是对的,而你永远是那个倔着脾气不听老人言一意孤行不懂事的小孩。
当下的情况无从反驳,你只好憋着一股气打开电脑,埋头去勾不用动脑的线稿。耳边爸妈你一嘴我一嘴的数落渐渐没了声息,很快又变成了妈妈在那抱怨你瞒着她不告诉自己认识星海光来。
“我也没必要连生活中遇到什么人都事无巨细地一一跟你交代吧?”你压着火气,把字词从嘴巴里挤出来。
“再说了我们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定义你和星海光来的关系,话到出口时突然卡了壳,可此时又必须说点什么来反驳,你用电容笔烦躁地挠了下头,最后还是不得不使用了不久前星海光来拿来应付她的说辞,“——工作!在工作上有点交集而已!这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哎了一声:“你不懂,关系都是慢慢从不熟发展起来的呀。”
“发展什么?”
“你现在不是没谈恋爱吗?”
你一下子哽住,什么叫你现在不是没谈恋爱?你的感情状况到底是怎么插进她这段话的逻辑里的?
而且……
“他有女、朋、友啊!刚刚不都跟你说了,妈你没听到吗!”
“有女朋友怎么了,又不是结了婚。”妈妈扫了眼过来,一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谈恋爱而已,难道这辈子都定下来了吗?”
“你看人家星海先生,工作稳定,性格接触下来也不错,你们小姑娘喜欢看脸,他也长得可以啊,还是职业运动员,身材比外面那些小白脸好多了吧,搞运动的身体也好,老了以后还能照顾你呢。”她越说越上头,就好像星海光来此人是什么举世罕见的钻石王老五一样,错过不抓住就亏大发了。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挑剔起人家怎么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担心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
那表情瞬间变得纠结:“早白头是没什么,但……”
勾线勾不下去了,你敲下ctrl s,把笔一摔:“能不能别说了?不说人家有对象,就说这样在背后对人家评头论足,妈你觉得礼貌吗?”
电容笔摔在鼠标垫上,咕噜噜往外转了两圈,在陡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滑向桌子边缘冲出去,被重力扯着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妈妈被声音惊得一愣,闭上嘴,再瞄你一眼,等紧绷的气氛稍稍变松,又开口说你反应未免太大了。
“我反应大?明明是你在自说自话地点评人家好吗!”
“背地里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人家不会知道啊。”她皱着眉,又说你总是这样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是因为把太多心力花费在不重要的地方,所以来东京两年了都没交到靠谱的朋友,恋爱也谈不长久。
她说得那么真情实感,就好像她真关心你似的。
是,她确实表现得非常关心你。
可关心和上心是不一样的。
在巴西的那几年,手机每个月都会收到银行的汇款转入提示短信,她问你吃什么穿什么,天气热不热,教授同学好不好相处,一般几点出门几点回家,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天气预报说明天里约热内卢有雨你别又忘了带伞,对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的每一处无关紧要细节她都好奇答案。
在外人看来,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已经是为人母亲能做到的极致了,到这地步还说妈妈不关心自己未免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但那么多问题,妈妈记住的回答很少。
你说你问过了,她说不可能,问过她一定会记得。
可是妈妈,你根本不记得。
高二第三学期升学谈话时班主任老师将你填好的志愿书放在她面前,妈妈皱着眉看了眼那填进去的学校,直言还不如去读个专门学校来得有用。想去学自己想学的,可以,但巴西那么远,去什么?有什么好去的?从小到大被你爸带着学这学那,差不多也该满足了,继承家里的寺庙*不是最实际的吗?
她这一番话弄僵了空气,让替你争取到深造机会的班主任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低着头。
在那个不被允许参与决定人生的时刻涌动着无地自容,夹杂着青春期高悬又落空的自尊,让你不敢抬头面对老师的目光。
但老师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她没有妥协。
你很感激她那时候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发声。
回家后你和妈妈大吵一架,最后她没能拗过你。
你知道其实妈妈从来拗不过你,可在那些拉锯中你一次都没觉得自己赢过。
妈妈漫不经心的爱时刻收着缰绳。那种柔软的窒息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懂。
所以当十八岁的你站上未来的岔路口,感受UFRJ录取函带来里约热内卢灼热的空气和自由的野风,尽管满眼都是充满位置的荒野,你也没有觉得迷茫,没有觉得不安。
你只是往前奔跑。
仿佛只要自己离开静冈,挣脱爸妈,在那充满着无限可能的未来里你就能靠自己努力得到梦寐以求的可以喘息的人生。
巴西学费减免,但单学生签证不能打工,学艺术买材料又花费巨大,你把省下来的边角材料收集起来偷偷做些手工制品转卖,课余时间找家平价咖啡馆带着电脑数位板和插头一画就是一整天,听说什么赚钱就学什么,就这样靠挤压时间和精力赚取零零碎碎的灰色收入,精打细算地维持着自己的留学生活。
时间一年翻过一年,你总以为自己只要不拿那张银行卡里汇进来的钱,就有底气也有理由拒绝接受妈妈想要施加过来的一切。
但你没想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软弱。
和朋友们聚完餐回到租住的公寓,随着大门开合保险栓落进锁扣发出轻轻的一声嘎达,喧嚣热闹永远不知疲倦的人间被阻隔在外。跨过那扇门,落入眼中的永远是冷冷清清的桌椅和在夜幕中被晚风吹起跳着独舞的窗纱。
窗外吹来的风拂过脸颊,唤醒脚趾间被盐粒般的细沙研磨的质感,还带着白日里暴晒过的余温。
那是会将孤独烫伤的温度。
你突然很想回家。
养泥巴,调石膏,倒腾各种工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工装靴永远洗不干净,衣服永远灰扑扑,甲缝永远嵌着黑垢。
你的力气变大了,手也变得粗糙,和朋友们最常讨论的话题十个里有九个是关于手部护理。
吃饭、学习、睡觉、赚钱,看上去忙碌又充实。
但你永远记得那帘在晚风中摇晃的窗纱,记得自己在里约热内卢浩荡的人海中始终如影随形的感受,记得每到那种时候,你总会不由自主地用想念妈妈的声音来武装自己,仿佛那能带来力量。
你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这种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