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你被闹钟叫醒。
手机提醒事项紧随其后跳出半小时后的理发店行程。
一大早被强行脱离梦乡,那一瞬间关于放弃和杀人的念头不受控地抓着脑袋狠狠晃了一下。你阴沉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的低气压无形中把两天前头脑一热就决定去参加粉感会的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喔,精分到后面脾气上来了。
都做了两年星海光来的定制产品了,去看看真人怎么了。反正现在和幸村小姐也不是合作关系。
你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倒要见识见识这个害自己失业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在这样类似愤愤不平的情绪中,你甚至还被莫名泛上来的胜负欲驱使着预约了一家理发店做造型,誓要以最无懈可击的姿态给自己的这段工作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但事与愿违。
没有人能笑着走出理发店。
或许有,但绝对不是从在网上售卖团购折扣套餐的这家走出来。
一路上手总是时不时去压后脑勺被吹得膨起来的头发,你知道这根本没用,可就是忍不住。好不容易赶到主办地,外面等候入场的队伍已经排了老长。
随机瞅住一个刚来的人跟在她后面走,有样学样地排了进去。站在队伍末尾,前面人流如织,入场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你趁此机会回顾上午的这一串兵荒马乱,一边想一边恶狠狠地发出虚空威胁:星!海!光!来!你最好这一趟让我觉得物有所值!
前面结伴而来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用兴奋的语气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话题,你原本并不在意,耳朵却自动捕捉到了“免费发放”“粉感会限定”“玩偶”几个词。
聪明的脑袋灵光一闪,将目前已知的零碎信息一通整合,立马得出一个合理推想。
打开手机,输入阿德勒,熟练地检索二手市场。
点完价格排序。由高到低占据了整整两页的影山飞雄周边让你立时立刻动摇了自己来时的决心。
嗯,待会儿还是假装自己是影山选手的粉丝吧。你毫无负罪感地想。
没办法,真的不能怪你,星海光来应该也知道自己和热门选手的物价差距有多大吧?
最后轮到你时,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核对完身份信息,目光触及邀请函后又抬起来狐疑地扫了你好几眼,神情称得上是欲言又止。
虽然态度非常礼貌,放在「影山飞雄」那一栏的应援无料在片刻的迟疑后也给得特别干脆,但那有所保留的沉默让你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你的伪装应该算成功啊。
到底是怎么了?
这份不解起初在你心头盘旋不下,可一踏入演出厅,陡然开阔起来的走道和心尖咕噜咕噜冒出来的成就感又轻而易举地盖过了所有本该被深究下去的异样。
嘿嘿,完全没有展现出局促的入场!大成功!
邀请函上的座席非常好找,第一排正中,走过去都没几个人。坐下后你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照编辑发布商品,页面很快跳出操作成功的提示,整个过程简直一气呵成。
你把新到手的无料周边原封不动收进包里,突然觉得来这一趟勉强也可以说是收支平衡。
只不过后来你才知道像阿德勒这类的球队邀请函上都印有粉丝等级,按照幸村小姐的会员等级你根本不用排队。
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像飞机头等舱登机一样直接大摇大摆地走绿色通道。
怪不得票务员的眼神会那么奇怪,因为她那会儿大概也在头脑风暴这是不是vip客人的特殊癖好。
所以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啊!从第一步就不对了啊……可恶!
每次一想到这事,你都会因尴尬得无以复加而在床上蜷成一团来回翻滚,顺便再发出倍感羞耻的狰狞哀嚎。有时候动作幅度太大撞到光来,一次两次会被他眯着眼睛用腿赶回去,一旦到了第三次,他额头上的青筋轮廓就会变得不再收敛,整个人也格外暴躁:到底有完没完!床是你的人生忏悔台吗喂!
不过这是很后面的事了。
在2019年的那场阿德勒粉丝感谢会上,你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和这个男人产生联系。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的人,又能发生什么呢?
他充其量就是你前两年的小半个衣食父母,但幸村小姐已经不是你的金主了。
你来参加阿德勒的粉感会一方面是舍不得暴殄天物地把一件有市无价的东西就那样扔掉,另一方面,好吧,你承认和他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就一点点——走个形式,算给你持续了两年的工作彻底收尾。
你要看到他,真实的、鲜活的他,然后从此与这号人再无瓜葛。
你知道自己和幸村小姐的雇佣关系不太正常,当然,主要不正常的是她。
毕竟……拜托!你是学雕塑的,这个专业毕业大不了就是蹲在厂里做手办。搓bjd还好一点至少赚得上钱不算埋没艺术。
但搞真人等模?在你眼里这已经和从事性-生活用具制造没有任何区别了,谁又会想到除此之外还真有人会再花一大笔钱来让你给她写文本啊!
找个文学专业的来干不是更对口吗!
你知道她很有钱。但钱打进账户,你付出劳动,这不就是世界通用的交易流程?你最多在她爽快汇款的时候感慨一句万恶的有钱人,也不会愤世嫉俗,感慨完了还是该干嘛继续干嘛,对于幸村小姐的财力你一直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
直到你落座,放下手机,挂着staff牌的工作人员极有分寸感地来到身边。
她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让你在察觉到那份留出空间的细致体贴时,为自己受到过于周到的对待而下意识地感到无所适从。
就像被人招待着穿进一双水晶玻璃鞋,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你穿上,态度亲切地给出夸奖,明明没有人表达不满,但你就是知道,它不属于自己。
你在胸牌上看到负责自己的工作人员的姓名,但丹代小姐还是从头开始打了招呼。
她蹲下来,只为让你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她的眼睛,紧接着托过来的平板上展示着可供选择的饮品菜单,没有价格,仅在右上角显示着幸村善子这个名字。
专人对接服务,绝佳视角的黄金位置,还有明明是实名制却被她改成你名字的那张邀请函。
她可以因为喜欢就给阿德勒投上四年赞助,你享受到的这种服务,于她而言或许只是再日常不过的生活的一小部分组成。
这种级别的金主会拿不到自己喜欢的球员的联系方式吗?
到点后,开场音乐准时响起,主持人端着职业笑容走入场中,为了活跃气氛还说了一大堆谐音笑话,音量时高时低,你皱着眉捂了捂耳朵,笑话真的好冷,一点梗都没有,这要不是粉感会,这主持人的职业生涯分分钟就能结束。
好在这折磨耳朵的开场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选手们在报幕声中从队长开始人高马大地依次入场。
喔,人高马大,这个词语需要除外星海光来。
他应该比你高很多,但站在一众外国人般的海拔里根本不够看。
不过气势倒比在座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儿,整个人给你的感觉和在他前后入场的牛岛若利和影山飞雄完全不同。
更加……
你说不上来。
职业习惯作祟,你总是下意识去关注人的眼睛,而星海光来那种黑白笔墨和单调石膏无法精准转述的神采让你的目光跟过去后就很难再放开。
回应队长昼神点名揶揄时因不爽拧起来的声音也与你预想的不同,没有那么脆,倒像只炸了毛却不得不憋着嗓子忍耐的猫,不稳,但沉,却不重。
趣味互动环节被好几个队友连着针对,他作势把领子上的麦克风一盖,但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是通过音响被清晰地放了出来。
比老实的牛岛若利更横冲直撞、容易煽动,又比嘴上没把门的外国球员(名字太长了记不住)更内敛、稳定。
赢下了非惯用手击球比赛的第一,毫不谦虚,完全没有展现一个成熟社会人应有的气量,反而扭头朝那些高个子们露出了一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趾高气扬到能说是幼稚的地步。
不过最先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印象是:这家伙真人怎么能像这样在灯下白得发光啊?
幸村小姐说过他很白,可这白得也太离谱了吧!真的不是涂了冷白粉底吗?
到了趣味抽问环节,每位选手都从主持人手中的抽奖箱里随机到了一个问题,有关于排球的,也有关于个人的,星海光来抽到的问题倒非常模棱两可。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主持人问出这句话,随后笑眯眯地将脸转了过去。
当星海光来在短暂思考后说出“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吧”的时候,他身后那一排坐在高脚凳上的队友超不给面子地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嘘声。
“喂!”当事人扭头炸毛,“你们差不多得了啊!”
主持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抓着他们漏洞百出的互动调侃起星海光来的回答。
对方是刻意含糊其词避免回答,还是只是不好意思谈论,一旦猜错后续紧追不舍的追问便很容易让人尴尬,但主持人处理这个问题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你有点意外。还是收回刚刚那句话吧,不应该质疑他的专业水平的。
“什么啊你们这一个个的。”音响里传来星海光来没好气的嘀咕,随后这道声音收整好情绪,在场内别扭地舒展开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但有一个……算是想要感谢的人吧。”
他在这句话将尽的时候笑了起来,这种掺杂着妥协、放弃挣扎、无奈却绝不是在表达不幸和负面能量的神情,你很熟悉,它也在幸村小姐的脸上出现过。
恢复自由身后,你不止一次在心里好奇幸村小姐喜欢他什么,又为什么突然之间放弃喜欢他了。思考这两个问题时,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她把桌上的邀请函推给你时指尖的停顿和随后毫不犹豫抽回去的手。
非常体面。
你说不清自己到底期待看到她脸上出现怎样的表情,记忆中她总是脾气很好,和你想象中傲慢又自我中心的有钱人不太一样。
她收集星海光来的个人信息,但你不想用越界这个词语去形容她的行为。侵犯**?所谓**权,在没有放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身上时只是名义上说得好听而已。
幸村小姐最越界的也就只是抓着一无所知的你侃侃而谈星海光来有多好罢了。她会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一样,因为星海光来成年后还喜欢吃酸甜口而念叨好久他可爱。
工作不应该掺杂感情,但听她单方面的恋爱诉说当个纯粹的听众,完全可以算是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你经常在她回过神来道歉时如此回复。
如果她那时脸上出现了一丝不甘心会怎样,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有魔力,施展魔法的咒语藏在回忆中她眼角弯起来的弧度里,藏在被纯粹的爱慕包裹后吐出的话语中,有时候也会随着名为放弃的释然藏进她不想被人看到的地方。
人有阴暗面吗,当然有,你曾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诅咒过隔壁无事生非的老头早点嗝屁,也曾在诸事不顺又刷到完美无缺的偶像动态时恶狠狠地揣测他们铁定偷税漏税,你以为那时候自己会同样阴暗地窃喜人生顺风顺水如幸村小姐这样的人也会遭遇滑铁卢。你以为自己会那样想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结果居然没有。
你自己都感到意外。
看着她身影消失在旋转门里的那一瞬间,魔法被成功施展了。
你只觉得可惜。
感受到那份魔力的人会下意识去期待一场好结局。但你们所处的不是童话世界。现实里没有看不得遗憾的仙女教母,没有午夜膨胀成梦幻马车的南瓜,也不存在没有意义只是为了为难主角而存在的恶毒后妈和随着恶龙生命流逝结束的苦难和新生的幸福。
只有愚弄。
生活喜欢看越努力越徒劳的喜剧,喜欢摆放完美的角色配置和故事开头,也喜欢对本该按剧本疾驰下去的美好开一点恶劣的玩笑。
就像你明明不想理解幸村小姐为什么选择放弃,却在目睹了星海光来身上那种或许可以名为幸福的东西后突然明白过来。
那种幸福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那不叫放弃,而是成全。
生活已经足够擅长愚弄了,不是吗。
大家埋怨,吐槽,用碎碎念发泄不甘与不满,可其实没有一个人真的会恶毒到去诅咒一份自己光是看着就觉得美好的幸福立时立刻立马破碎。
有些东西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才格外珍贵。
现场吵吵闹闹,所有声音明明近在耳边,你却又感觉自己被剥离出来,置身局外。
星海光来才起了个话头,他身后其他坐着的阿德勒队友就挤眉弄眼地骚动起来,他试图用恶狠狠的眼神制止,但没能奏效,最终在此起彼伏善意的起哄声里被不甘心地臊红了耳朵。
皮肤白的话,颜色改变真的很明显。哪怕他后来再怎么气急败坏地否认都于事无补。
你看着这样的画面,突然就不想追究他的不知好歹了。
或许幸村小姐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星海光来。
或许她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星海光来。
生活不会乐意施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魔法,但她会。
这不是伟大。
*
那场粉感会的最后是单人签名环节,你把自己那张免费名额的签名板用给了牛岛若利,翻了翻包发现自己带了速写本后又去排了别的队伍。
其他人你都没有请求to签,因为打算放到二手网站上变现,但排到星海光来的时候,这个想法又拐了个弯。
嘛……毕竟来都来了,就当留个纪念好了。
当然另一个理由是:算上手续费、邮费和时间精力,转卖他的签名好像有点赔本。
他问你要签什么,你说,to鲨士比亚。
那雪白的脑袋明显顿了一顿,随后他神情怪异地抬头:“……是莎士比亚才对吧?”
“不,就是鲨士比亚。”你对上他的视线,奇怪地眨了眨眼。
他飞速瞄了眼你的胸牌,原本打算说点什么,但又看你态度摆得特别坚决,最终只好认命地拔开笔帽,问:“……签罗马音还是片假名?”
这下卡壳不吱声的人变成了你。
星海光来:“?”
“……是平假名。”你挤出音量如蚊子般微弱的回答。
好吧……你承认当初自己取这个笔名的时候以为根本干不了多久所以特别随便……但不管怎么说要对着别人承认鲨士比亚这种玩了谐音梗的外来词其实是用平假名写的还是有点羞耻……
因为用平假名来替代片假名基本只有一种情况:小孩子不会写。
成熟可靠的大人这么干就一点也不成熟、也不可靠。
他听完握着马克笔的笔尖直接一顿,没有立马说话,但所有没有被说出口的吐槽都被瞬间耷拉下来的睫毛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是小孩子吗?
你有时候真的会讨厌一些表情特别生动的人。此时此刻,这个人就是星海光来选手。
“那你就别取这样的名字啊。”他抬眼瞟过来,自动读取你的表情,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还玩谐音梗,你知道它冷爆了吗?”
你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还挺好玩的。
“喔,我信了。”他一边敷衍地回,一边低头在纸上用笔绕出一个状似排球形状的二分圆,笔画行云流水地签到最后,你才发现那颗排球是星字的上半部分。
签完名,他又看着纸挑了下眉,像是在自己心里对它评头论足了一番,然后才将速写本拿起来递给你:“喏,签好了。”
随着视线落点的变化,那自然的吐槽语气被慢慢稀释成你也不知道怎么发生但就是这样存在了的轻快的互动感。
或许,可以称之为星海光来身上流动着的亲和力。
收放自如,在对话间跳来跳去,简直像小鸟一样。
“总之,还是多谢你这一年来对阿德勒的支持。”他没忍住又往写着你名字的胸牌那瞄了一眼,随后以绝对礼貌的方式从嘴里挤出那声让他槽多无口的,“……鲨士比亚小姐。”
没好气的说话方式完全够不上轻浮的评价,与年龄不相符的幼稚的比例却和分寸感融合得恰到好处。
签名结束,你知道自己应该说一声谢谢然后离开、把空间让给下一位粉丝。
但和他再次对上视线的那一秒,你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他确实拥有一双刻满生命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