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了多少年,山崎冼介对宫家那对双胞胎最深刻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以至于当他后来得知宫侑被大阪的职业球队收编入队时,笑眯眯地发表了一套自成风格的评价:“大阪啊,那地方确实非常适合他*,恭喜恭喜。”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山崎冼介自认为对自己的定位有着清晰的认知,毕竟他的人生从头到尾一览无余,没有什么藏在犄角旮旯里能再抖落出来讲个故事的过去。
小时候的他经常透过厨房那扇又扁又窄的玻璃窗张望外面的世界,那是家里唯一与外界交联的通道,可直到七岁被组长拎到阳光之下,山崎冼介才恍然发觉发黄的不是天空,是那块无人擦拭的昏暗玻璃。
赌鬼爸妈。断联的亲戚。发臭的房间。不会说话的小孩。寥寥几个词语就足够勾勒出他的童年。
组长说要不是被臭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还真发现不了垃圾堆里面躺着个小孩。
他以为组长真的会像老爸告诉自己的那样,将他活生生剖开、挖掉值钱的内脏和眼珠子,然后被当成没有价值的垃圾一样随便扔去什么地方。
但是没有。
年轻的组长和年轻的赤夫先生针对他脏兮兮的手指进行了长达十分钟无意义的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这孩子长大后手指一定会非常修长。
山崎冼介不太理解他们的脑回路,正如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被捡回虎冢组穿上整洁的衣服、不用付出任何脏器就能吃饭吃到饱一样。
也许是自己还太小了,等他长大一点他们会如老爸所言剁下自己的手指还债。
这番自言自语被当时经过回廊的组长听了个一清二楚。
两人隔着屋檐对视几秒,先开口的是组长:“你现在会说这么高级的词汇了啊,冼介。”
“……”山崎冼介想说这个词哪里高级了,还想说关注点真奇怪,但是当时他复健的语言能力还不足以跟上虎冢一郎跳脱的想法。
“不过我们要你的手指有什么用啊,又不好吃。能想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是太闲了。”组长一脸意兴阑珊朝他摆了摆手,随后双臂交叉揣进和服袖子里思考片刻。
一分钟后山崎冼介得到了自己在虎冢组的第一份工作:给大小姐换尿布。
他的工作地点也因此从虎冢组老宅搬去了一处位于乡下的老式住宅区,出发前赤夫先生向他传授了一通与邻居和睦相处的技巧,大体意思就是带着小礼物挨家挨户问候一下,再顺便介绍自己家的情况。
自己家。
这个词语在山崎冼介的心里没有来跳了一下。
噢,因为在那里大小姐只是普通人家刚出生的小婴儿,组长和雪云姐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夫妻,那要住过去的我也应该按照设定来扮演一下角色,应该是这个意思。
山崎冼介抱着这样奇怪的认知开始了自己的童工生涯,一开始他只是负责给大小姐换尿布,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给大小姐穿衣服、喂奶、洗澡、扎头发,总之就是大小姐的一对一贴身保姆。
久而久之邻居家的老人们会在闲聊时说起虎冢家能干的儿子,那时候山崎冼介已经能够从善如流地接下这种夸奖,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与人客套,笑着谦虚道:“没有大家说的那样夸张,我只是帮爸爸妈妈干掉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隔壁一户姓北的人家和他们来往密切,在雪云姐加班来不及回来的时候,好心人北奶奶会主动邀请他带着大小姐去吃饭,山崎冼介认为这其中一半的功劳来自于赤夫先生传授的邻里技巧,剩下的一半全是因为这位老人谦和踏实、与人为善的性格。
他和北奶奶闲聊时不知道喊过组长和雪云姐多少次爸爸妈妈,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虎冢家懂事的长男。大小姐的保姆哥哥,这是一份他不得不服从的工作。
世界上没有比照顾小孩更加烦人的了,她饿了会哭,一个不注意就啃手指啃个不停,肠胃还特别脆弱,泡的奶粉稍稍冷上一点就会开始窜稀窜个不停,他合理怀疑组长让他来照顾大小姐是一种惩罚。
不过北奶奶说:“哎呀,小观音已经算是非常乖巧的孩子了喔。”
山崎冼介不认为可以用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一位还没定型的小孩,但自从他见识过了北家那位平时安安静静的长男午睡醒来因为看不到人而发出的尖锐哭嚎后,他渐渐向北奶奶附加在大小姐身上的词语妥协。
——至少这孩子午睡醒来不吵不闹,只会一个劲地眨巴着眼睛啃手指。
夏天,房子屋檐下被雪云姐挂上了庙会上买回来的金鱼风铃。
因为担心大小姐受凉,他不常开室内空调,老式风扇的电线蜿蜒曲折,一路从屋子里跋涉出来,迎着夏日热熏熏的风转动拨片,他热得只穿了一件背心,而怀里大小姐睡得正沉,一脸无忧无虑的酣相。
于是当初自己那个和剁手指有关的想法便时不时冒出来,供无事可干的他消遣时光。
这东西没有用吗,他微微张开五指,视线从掌根的纹路一直浏览到毫无特色的指尖,再翻转,看暗粉色的指甲、微凸的关节。
如果没用的话为什么大家都要切呢。
“嘤!”怀里的小怪兽发出一声响,把他的注意力再次扯了回来,山崎冼介下意识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另一只手回上去悄咪咪拉开大小姐脸上避免被太阳直射眼睛而戴上的简易眼罩*。
没醒。
他松了口气。
指尖卸掉力气,眼罩于是又弹回原位。
他习惯性地摸摸她的脸,那是她最喜欢的安抚动作。
软乎乎又滑溜溜的触感经由指腹传递给大脑,以一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角度接上了山崎冼介之前被中断的思路。
指尖顺着脸颊肉滑下去,正当他准备撤离的时候又被熟睡中乱动的大小姐一把抓住。
小小的手,小小的力气。
比起眼睛、内脏,手指确实没什么价值啊。他想。无法让人重见光明,也无法续上别人的生命。
山崎冼介看着那根被大小姐握进手里的食指,被禁锢的感觉实在很浅,简直微不足道,但如果没有手指……
她也许会因为没有可以抓的东西哭吧。
而且,换尿布泡奶粉什么的也会变得很不方便。
山崎冼介就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放下了对砍手指还债的执念。
这个孩子的身份让他一度认为照看她长大是一件麻烦的差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要无条件地忍受那些泪水炸弹和尖声爆鸣,并服从将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切指示,即使它们听上去匪夷所思,他的回答都只能是“是”。
直到她一天天长大,用不同的语音语调喊着冼介冼介,从各种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扑向他,扯着他的衣服说想吃炖菜,又或是掏出春游时在地摊边买的幸运石项链送给他、说这个可以保佑佩戴的人身体健康没有烦恼。
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玻璃做的便宜货。
但……那天他和稻永明里暗里炫耀了很久这条虎冢组仅此一份的礼物。
山崎冼介开始觉得这样也不赖。
他的父亲将他留给债主一跑了之,用血脉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理由换他去偿还那些欠下的巨额债务,但虎冢组一直没来收取他们应该拿回去的损失,反而给他提供吃穿和住所,甚至在他自己都将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视作既定命运去迎接的时候,抛给他一个永远处于进行时的新目标。
哪怕虎冢组不再是虎冢组,哪怕大小姐对他说“冼介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了”,山崎冼介依旧死脑筋地认为属于自己的人生定位在大方向上始终没有改变。
那不是工作,他是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只是他这个家庭的定义与正常人稍显不同,他是下属,同时也可以是哥哥。
下属需要服从上面的命令,但哥哥可以在任何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开口,比如——当他家孩子晚饭时接起一通视频通话,讲了两句不仅没有挂断还找了罐麦片将通话中的手机靠了过去。于是山崎冼介发现出现在通话那头的脸似曾相识又在头发颜色上略有不同,最重要的是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雄性——这种时候。
*大阪那地方确实非常适合他:是山崎冼介在阴阳怪气,因为过于松弛大阪人经常被东京地区的人吐槽又吵又不守规矩
*眼罩:长时间紫外线直射眼睛会损伤婴儿视网膜,因为还没发育好。
七八岁的山崎,在这之前没有上过学,但科学养娃。他就是这样认真的家伙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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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叙话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