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去观音家玩得怎么样?”妈妈的声音越过厨房隔台翻出来,宫治趴在餐桌上抬眼看去,只能看到她低头垂眼的动作,但他知道妈妈在做什么。
菜刀轻车熟路地触上砧板,交杂着蔬菜被刃切断时脆生生的声音,用钝了的菜刀不会这样干脆利落,住在乡下的奶奶说刀具是厨房的灵魂,所以他们家的菜刀总是被勤加保养,磨得又快又光。
灶台上徐徐冒着腾起来的热气,是水烧沸了。
“也说不上是玩吧,就吃了顿饭。”宫治想了想,又说,“虽然平时吃的部活加餐也是同一个人做的料理……但总觉得今天的寿喜烧有股说不上来又似曾相识的味道。”
“原来有加餐啊?”
“真是的……”
“我就说你们两个家伙最近回家都不怎么嚷嚷着饿死了要开饭。”妈妈开始冲洗用完的砧板和刀具,声音浸在乱溅的水潮中继续絮絮叨叨,“我和爸爸两个人还担心了好一阵——”
“青春期男孩子的**可是个无底洞呢,在这种时候食欲减退可不太正常。”
继而一点也不生气地抱怨起来:“垫过了肚子怎么也不跟我们说?”
宫治撑着脸:“因为我们晚饭的食量又没有变啊。”
妈妈似乎笑了下,别扭的滑动声合上水龙头,她将洗干净的物品放进沥水架,油烟机上的按钮也被随手摁下。
“做父母的就是会在意孩子的这种地方喔,小治。”
机器的轰鸣瞬间塞满整个房间,宫治从小到大都不曾理解为什么它只是吸个烟缺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而空调往外吐气却很安静。
随着锅里热水煮沸,灶台上的炉火转小,厨房里又是呼啦啦的落水声,又是塑料包装被捏得窸窸窣窣,妈妈想到什么发出一阵没有意义的低吟,鼻音被油烟机磨钝了角,听上去含糊不清,但并不低沉。
“好吃吗?”她看着滚起来的水泡盖上焖锅,拉开头顶的置物柜取出其中的一袋咸昆布丝拌进剥好皮的番茄块里。
宫治还是懒懒地撑在桌上,眼睛却亮了起来。
“寿喜烧汁的甜味很淡,但是吃久了不腻,那是什么味道啊……嗯,洋葱?不对本来就要放洋葱……”他摸了摸下巴,陷入思索,“感觉多放点增香蔬菜也不错……”
虽然冼介先生面相不太和善,但炖出来的汤底暖呼呼的很有奶奶的味道啊。
诶,等等。宫治突然愣住。
说到奶奶什么的……他眨了下眼睛。
终于想起来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啊,调味细节上和北学长奶奶做的杂菜煮差不多嘛。
大小姐和北学长是青梅竹马,那冼介先生应该也算?所以从北学长奶奶那学到料理技巧说不定很自然而然……
宫稔一边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了的猪肉,一边听他像只嚼嚼嚼不停的仓鼠一样嘀嘀咕咕。
那张让她时常自满的脸上切换着顿悟、沉思和自我说服般的豁然开朗。
明明平时和小侑比起来表情都是平平的,这会儿倒是丰富起来了。
而且怎么说呢……让他出现这种变化的居然是食物问题,不管是排球还是食物,兄弟俩都在差不多的地方展现了非同一般的笨蛋特色啊。
“有这么好吃吗?”宫稔不免觉得好笑,随后用明显不怀好意的追问逗他,“和爸爸做的饭团比起来哪个更好吃啊?小治?”
宫治回过神,满脸一本正经地提出异议:“这两样东西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吗?”
妈妈话音飞速一转:“那就和奶奶的锅物比?”
“那算什么啊,而且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宫治耷拉下眼吐槽,“看好戏的意图太明显了吧,妈妈。”
“作为料理人当然想听到食客说自己做的菜最好吃,不过小治的平等论也是一位妈妈想从自己孩子嘴巴里听到的答案呢。”她自顾自地欣慰道。
“可是说来说去都不是你做的料理啊。”宫治毫不留情地拆穿。
“你这孩子,太较真可不行。”妈妈煞有介事地教育起来,“较真的男孩子不受异性欢迎喔。”
这都什么跟什么……宫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他算是知道阿侑那家伙让人无力吐槽的妈妈腔是从哪学来的了。
他想说这和较真有什么关系,想说我为什么要受女孩子欢迎啊,想说只有阿侑那么臭屁的家伙才会真心在意这种事情吧,许多念头在脑海左右两边颠来倒去,也不知怎的,到头来都只是想想,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妈妈,你喜欢料理吗?”
宫稔女士显然也没料到话题是怎么跑到这方面的,她抬眼看到儿子投来的目光,没有再多的言语,只在瞬息间对这句发问心领神会。
看来这是需要好好回答的问题。
“料理啊,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吧。”她低头用抹布擦干水池附近的水渍。
“零零碎碎的事前准备很麻烦啊,比如明明想着要做生姜烧,猪肉都解冻了配菜也处理完毕,结果家里冰箱居然找不到一颗洋葱;比如凉拌萝卜丝,我一直在拔丝那一步花费很多时间呢,世界上就没有不会刮伤手又好用的产品吗?——经常会这样想。”
会这样想吗?
说起来他一开始切不好丝的时候也相当讨厌料理的这个步骤。不过后来熟练起来就好多了,基本算是获取开水前等待水泡滚起来的过程吧。毕竟不管是阿侑还是伦太郎还是银还是其他同组的男生,他们都不擅长这样需要忍耐还会不小心切刀手的工作,常常顺理成章就丢给做事更加细致的女生,而宫治总是在料理课上默默拿起菜刀的那个。
至少是小组作业,多多少少也要参与一下。他是这么想的。
但「好麻烦」这个评价倒是一次都没有在他心里出现过。
“妈妈学生时代总是起很早做便当,真讨厌啊,像是玉子烧锅的温度控制不好啦,最后卷出来形状不够方啦,明明做过好多次了却总是能出现问题。”
“不过嘛,”她停顿下来,冲自己儿子露出一个自认为狡黠的笑,“看到你爸吃着口味糟糕透顶的便当还要装出一副什么怪味都没尝出来的淡定表情——不觉得非常好玩吗?”
……宫治确信,阿侑身上时常闪烁不定期出现的恶劣性格继承自面前这位女士。
“还有你们两个。”妈妈拧干抹布,展开放置在水池边,又说,“看到小治和小侑猛猛吃饭,也是妈妈我喜欢料理的几个瞬间之一。”
“毕竟我们治吃饭总是很香呢。”她一脸神清气爽地总结完,看着宫治开始表达不解,“怎么突然问这个?”
香辛料霸道蛮横的味道从锅盖缝里溢出来,渐渐充盈填塞进空气里每个分子的间隙,有些呛鼻的辣,还有一丝奶味的芳淳。
——今天晚上吃咖喱盖饭。
宫治立马得出上述结论。
随后注意力才分配出去给到刚刚妈妈的问题上。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突然想到和……”他在称呼上面卡了一下,像是后知后觉地终于意识到对着母亲使用大小姐那个绰号有些奇怪,「观音」还是「虎冢」,后面要不要加「同学」,这些排列组合堵在他喉咙里,令他觉得简直比绰号喊起来更加别扭。
“——大小姐之间的对话。”
最终说出口的称呼为什么还是维持着原样啊。
宫治把下巴重新搁进掌心,在蜷缩起来的指缝之后撇了撇嘴角。
他下意识用撑脸这个普通的动作将泄露情绪的嘴巴藏起来,可说实话,除了他自己,根本无人发现那一秒里飞速闪过的别扭表情。
哪怕是几分钟前还在念叨着孩子什么小变化都逃不过父母的法眼的宫稔女士,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这一点细小变化。
她对大小姐这个绰号适应良好,甚至还十分钟意。
不过——
“你们居然聊这种话题啊。”宫稔女士有些意外,想到什么,灵光一闪,“哦,我知道了,因为观音是你们排球部的经理?”
“?”宫治抬眼,“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因为每天准备那么多便当相当辛苦啊。”
“……”
“哪里不对?”妈妈眨了眨眼。
宫治的视线垂下来,顺着桌上木质的纹路跑到桌角。
“哪里都不对。”
不管是大家对经理这个职务的默认定位,还是对她奉献精神预设的期待。
“妈妈你对大小姐的滤镜有些离谱。”他吐槽道,随后用那种「这种事情基本可以算人尽皆知了吧你居然还不知道」的口吻,理所当然地说,“都叫她大小姐了,怎么可能还是那种角色啊。”
不过……
「为了某个目的每天去重复做不喜欢的事」和「因为喜欢每天不得不去做麻烦的事」。
宫治果然还是觉得自己更能接受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