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合璧 第5章 第 5 章

碧波万顷，东海之上万里无云。

哪吒随军出征，一路上看过焦土遍野、荒冢累累，但在这里，连年的战争似乎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怕人、妖、仙争斗得再激烈，沧海依旧如是，浪花淘尽亘古至今的一切兴衰。

“到了。”敖丙说。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连海岸也看不到了，哪吒是第一回来海上，所有风景在他眼中都很新鲜，但敖丙波澜不惊，只是谨慎地观察远方，确定并没有被人追踪，这才指了指海面，示意哪吒跟自己一同下水。

虽然答应和哪吒走，临行之前敖丙还是要先回海里一趟。见小龙轻巧地滑入海中，几乎没有什么水花，哪吒也深吸一口气，跟着潜了下去。

一进入水面之下，氛围就完全变了。周遭所有声响都变得滞钝，蓝色从四面八方裹上来，由浅入深，最终变得宛如永恒的夜晚。海底陈沙中向上生长着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枝丫，他们穿梭其中，如同穿过幽暗的森林。哪吒点起一团火焰，光亮照出的景象却令他震撼——

那不是什么森林，而是巨大的白骨。它们互相堆叠，静静地横陈于此，昭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役。

全部都是龙的白骨。

小小的三昧真火在水中无声地燃烧着，形成一幅奇景，如吊唁般照亮了牺牲的龙族们空洞的眼窝。哪吒心中肃然，一股水流推动着他的后背，然后就听到敖丙的声音：

“前面要穿过乱流才能进入海渊。你抓住我的尾巴，别被冲走了。”

他一扭头，这才发现敖丙不知何时已现出本相——通身银亮的小龙从他身旁拂过，游动的身姿似缎带轻摆，森森白骨在下，更衬得这小龙犹如新生的象征，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前日所受的箭伤在龙身状态下更加明显，伤口表面已经长合了，看上去就像薄薄的冰层。见他不动弹，小龙在他侧前方停下，将一蓬蓝绣球似的尾巴尖伸到他手边，轻轻搔了两下，“怎么了？”

“……你真好看。”哪吒像做梦般说道。

敖丙龙颈一竖，大眼睛无措地眨巴了两下，扭开头忽地往前一窜便游走了。哪吒追上去，刚抬手握住小龙的尾毛，就感到对方浑身一抖，随即把他抡起来，像柳条似的乱甩一气。他被甩得头晕，“怎么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敖丙这才停下，仍是不看他，闷闷道：“再说不带你去了。”

“那怎么行？说好一起的，不许反悔啊。”

哪吒对这小龙是见之心喜，赞美的话轻易便说出口，也不想想若是在人身的状态下，这简直像在撩拨了。敖丙看黑发少年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既恼他缺根筋，又恨自己脸皮薄，一挺身笔直地冲进乱流里去。

这海底乱流比哪吒想象得还要湍急，竟是个飞沙走石的狂暴之境——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才明白敖丙并没有夸张，若不是抓着龙尾，还真有可能被卷走。像是怕他失手，敖丙便将尾巴环住他腰间，牢牢地套着他带他往前。好在只是片刻工夫，他们就越过了这段急流，前方一道深邃的海渊如怪物的巨口般张开，底下零零落落的光点如萤火闪烁着。

敖丙松开尾巴，换回人形解释道：“躲在乱流之后，是为了避免被敌人找到。从开战至今，龙宫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水族伤亡惨重，还活着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三殿下回来了——”海渊里传来一声呼喊。

很快有不少水族们聚集过来，围绕着他俩游弋。哪吒跟着敖丙靠近那些萤火，才发现那是一些夜明珠和会发光的鱼类，除此之外便是一片荒凉。海渊两侧的峭壁上分布着许多洞窟，残存的妖族们幽居于此，他们经过时，众妖纷纷探身行礼，敖丙也向他们还礼。

“三殿下！太好了您没事……”

“听说你被一个人类小子掳走了，大家都很担心！”

不好意思啊，那个人类就是我。哪吒挺直腰板，听着敖丙忙不迭向大家解释，妖族们的视线都在他身上逡巡，逐渐打消戒备换成了好奇的神色。他注意到不少海妖身上都有伤，甲胄也破破烂烂。敖丙向其中一个洞窟游去，那洞口盘卧着一条龙，看起来年迈体弱，一侧眼睛明显是战斗中被锐器所伤，已经无法睁开了。

“老人家，您感觉好些了吗？”敖丙关切地问。老龙喉间发出沉重的嘶啦声。

“我这一把老骨头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殿下不必在意，营救大王要紧……”

“父王若在，也不会对你们坐视不管的。”敖丙扭头问另一只水族：“缺的药品都弄到了吗？”

“这两日陈塘关戒严，接头人一时断了联系，今天又派两个弟兄上岸了……”

交谈间，不断有其他妖族过来向敖丙请示公务，敖丙也都一一处理，毫不露怯。哪吒望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救下的可不是什么柔柔弱弱的小新娘，而是习惯了战乱和流亡的龙宫三太子，在目前龙王缺席的状况下，他就是事实上的东海之主。

敖丙显然已经成了龙族和众海妖的主心骨，此刻的他神色冷静，指挥若定，展现出过人的气度。之所以在同族面前依旧化形为人，想来也是为了遮掩伤口，以免牵动大家的心。

哪吒愈发觉得有趣，这小龙有着许多他未曾知晓的面孔，每天都有新的惊喜。

这时他瞥见了前日送亲的那只海夜叉，还有章鱼将军也在。“你们俩逃出来了？厉害厉害。”

“老子的身体能随意变形！无量宫白天抓了我们，夜里我就把自己挤扁了从门缝钻出来。”章鱼抱着腿瞪他，“你小子，那天是故意混进队伍里吧？”

被看穿了，哪吒咧嘴笑。“小爷的轿子抬得还不错吧。”

“前辈，你们有没有找到天元鼎的位置？”敖丙急切地问。

章鱼垂下了触手。“天元鼎不在无量宫，我和海夜叉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他看向旁边的海夜叉，那夜叉也挠着头：“我当时变化成一滩水，趁乱躲起来，晚上才出来继续搜索，可宫里的炼丹炉都是些普通货色，没见到那么厉害的法器。”

“不过也没白跑，”章鱼掏出一张图：“这是我们画的无量宫地图，今后或许用得上。”

“辛苦了。”敖丙接过地图，又拿给哪吒看。哪吒突然发现自己没完成的侦查任务竟被海妖们帮忙完成了，他们虽然行刺失败，却还执行了第二套方案，显然在行动之前有过仔细的谋划。

敖丙纵身一跃，登上高崖环视众妖族：

“诸位前辈，请听我一言。”

他朗声道：“此次未能除掉无量仙翁，是我之失，幸得哪吒相助，方才重振旗鼓。眼下新朝大军正向陈塘关进发，我将随哪吒前往军中，共商破敌之策，因此还要委屈各位再蛰伏一段日子。”

“三殿下跟我们客气嘛呀，都是自己人。”章鱼叫道，其余部下纷纷附和。敖丙感激一笑。

“我年纪轻，多亏了大家全力扶持才撑到今日，此去必当竭尽所能，设法救出父王和被关押的海族同胞。”敖丙说罢，躬身施了一礼。“我不在期间，还望各位坚守海渊，若我师父回来，便将我的去向转告于他。大家团结一心，东海迟早会重见天光！”

离开海底，见哪吒一直脸上带笑地看自己，敖丙警惕道：“又怎么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首领风范，”哪吒笑道，“不过三太子殿下，你在我面前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还不是因为你总跟我贫嘴，敖丙甩甩衣袖。

哪吒回想起前日送嫁那些拼凑的装备，如此高贵的一条小龙，原本应当是黄金铺地白玉为床，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实际上却是每日出生入死、为了族群不停奔波。见过了他的脆弱，哪吒也更能明白他的坚强有多么可贵。

两人重新回到陆地，走上人迹罕至的一条路，尽量避开阐教的势力范围。离东海越来越远，敖丙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要是没有灵珠就好了。”

他望着前方，锦绣山川缓缓铺开，战火还不曾烧过这里。“都是因为灵珠，才害得东海生灵涂炭，陈塘关也鸡犬不宁。若是没有灵珠，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哪吒却说：“就算没有灵珠，无量仙翁必定也会盯上其他东西，这些心怀恶念之徒才是杀不尽的蛆虫。”又叹道，“灵珠这么宝贝，也不知到底长啥样。”

管它是什么宝贝，若叫我找到，定要将它毁掉，免得再惹人垂涎。敖丙心中决然，哪吒见他紧蹙双眉无意识地捂着肩膀，关心道：“伤口还疼？咱们歇一会再走吧。”

“不打紧。”

从婚礼那日算起已过了两天，哪吒也知道敖丙惦念着父亲的安危，可他的伤终究需要养着，于是哪吒背过双手：“你上来，小爷背着你。”

“这……不必了……”

“三殿下跟我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他学着章鱼将军的话打趣，敖丙被他逗乐了，便不再推辞。刚扶好了哪吒的肩，就感觉身子一轻，片刻便驰入云端。

在风火轮加持下，赶路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只是风也迎面吹得紧，敖丙搂着哪吒的脖子，那一头黑发贴着他脸颊胡乱拂动，绒绒痒痒的。“哪吒，你为何不把头发束起来？”

“发绳拿去缠鸡毛毽子了呀。”哪吒振振有词，感到敖丙的手指在他鬓边捋过，遂老实交代：“其实就是嫌麻烦啦……我娘老要给我扎，她还说我不修边幅，以后娶不到媳妇儿。难道小爷这样子不好吗？”

“怎么会，”敖丙柔声道，“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哪吒没有回应，但敖丙发现风火轮忽然烧得更烈了，飞得也更快了，他几乎给吹得睁不开眼睛，只好把头埋在哪吒肩上，两人的心跳像双重的鼓点，渐渐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