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为避人耳目,特意给自己一行人都购置了中原人的衣袍,穿戴整齐后再去赴伍昭的约。
然而她没意识到,西域长相太特别,穿本族服饰走在街上倒还像个商旅之人,换上汉人装束还满脸好奇地左顾右盼,像个初来乍到的乡野之士,就有些引人注目了。
与唐婉婉同行的伍昭远远看到站在茶馆门口等待的二人,将手举过头顶挥了挥,走近叫道:
“卓玛!还有,格桑妹妹?今日怎么改穿我朝的衣服了?”
格桑争执不过姐姐,依旧穿了女装,听伍昭意味深长地笑着叫他妹妹,不免有点心虚,低下头,半边身子都躲到了姐姐背后去。
“中原人有句俗语叫入乡随俗,”卓玛笑道:“李小姐还要我教吗?”
伍昭打量了两眼她们身上衣服的布料,啧啧摇头:
“是铺子里买的成衣吧?成衣虽然方便,但总归有些不合身的地方。二位姿容绰约,穿这样的服饰岂不埋没了这副天生丽质的相貌?”
“尤其是格桑,”她皱着眉补充,“生得这样好看,穿不合身的松垮衣服也太糟蹋了!长安别的没有,唯独丝绸织物绝唱天下,你二人要是不嫌弃,挑了合眼缘的布送到我宫……家中,让我家裁缝给你们量身定做一套可好?”
“这……?”
卓玛有些震惊,中原人热情好客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见人衣服不合身就要给对方重新做一套?
唐婉婉暗骂一声流氓:伍昭心里打什么算盘她会不知道?无非想亲自量出小格桑的身量尺寸罢了!
“索赤小姐别介意,”看清一切的太女伴读为虎作伥,“我家小姐就是这个毛病,喜欢结交美人,见了美人便送金送银的,只送二位衣服已经怕唐突了,你们就收下吧。”
“主要是人品!”伍昭反驳她明晃晃编排,“我交朋友主要看人品!”
对方都这样说了,卓玛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客套拉扯几句之后,任由伍昭将她们带到了长安布坊。
她原本对选布裁衣这样的小事不敢兴趣,更想认认长安街头的胡同死角和捷径小道,不过等她真被伍昭领到了布匹店里,立刻就被那些五光十色、纹样各异的绫罗锦缎吸引。
大周国的上品丝绸,由骆驼运到比西域更西边的昆仑山之外,一向是千金难求的奢侈品。
而这只是长安百姓日常就能买到的!卓玛拿起一块布,感受着手中丝绸细滑轻柔,不禁开始憧憬:
大周皇帝御赐给宠侍宠臣的那些,又该有多精美?
她的母国日复一日忍耐酷寒与干燥、高山上积雪盖着石块,人们想靠收获作物果腹都困难。她们只能穿散发着腥味的兽皮、吃粗糙噎人的青稞,在神明庇佑下才勉强繁衍生息。
中原人却有绵延千里的肥沃土地、有奔腾不歇的大江大河,她们从来不为吃穿发愁、她们甚至还用珍贵的谷物酿出上百种酒!不为祭祀,就连平民也能随意饮酒取乐!
西域赞普世世代代都有征服中原的野心,下一任赞普:卓玛,同样也不例外。
她们做小伏低多年,在漠北战事进行中从未对大周国表现过敌意,甚至屡次主动进献贡品,令大周皇帝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边关驻军也松懈不少。
开春后草长马肥,中原麦稷未收,可就到了他们进犯的时候了。
“看你爱不释手的,是喜欢这匹?”伍昭出声打断了她沉思。
“……哦、对,”卓玛不知自己走神时有没有露出什么不恰当的表情,故作镇定道:
“这布上的花样我在西域从未见过。”
“啊,那是夹缬染的瑞锦。”伍昭好心介绍道,“颜色倒称你——格桑呢,挑到中意的没有?”
格桑看得眼花缭乱:哪有小男孩不爱穿漂亮新衣服的?只是他实在没见过世面,到了这店中只觉得样样布料都精美,竟然一时挑不出个最喜欢的了。
他犹豫半晌,对伍昭说
“……李小姐,你、你挑。”
他官话说得远没有姐姐那样流畅,这也是他为什么常躲在卓玛背后闭口不言。
“我瞧着鹅黄色倒与你相配,”伍昭语气格外温柔,没嘲笑他蹩脚发音,反而真心实意赞美:
“特别配你这双金色的眼睛。”
中原女人花言巧语的阵仗格桑哪里见过,不知不觉又红了脸:
“那我,鹅黄色。”
伍昭温柔点头,然后瞟了一眼唐婉婉,唐婉婉只好认命地搬起两匹布去找老板结账。
“哟,唐小姐——”老板看到是她,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笑容,搓着手迎了过来:
“店里人多,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叫小店怠慢了!”
唐婉婉苦笑一声,朝伍昭方向努了努嘴:
“喏,陪太女泡男人呢,西域来的,她可稀罕了!”
“殿下又玩微服私访啊?”
布料店老板从柜台里歪出身子,随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西域人有什么少见的,在蕃坊一抓一大把,殿下这是吃惯了本地菜,要尝尝鲜呐?”
“是啊,”唐婉婉办靠在柜台上,嗤之以鼻,“城中街坊哪个不认识她那张脸?还微服私访,也就骗骗刚来长安的土包子了!昨天在王家茶馆,王四她娘看伍明耀哄那俩西域人,憋笑憋得跟个什么一样!”
西域人不识货,挑的布都值不了几个钱,布料店的老板与她们相熟,想着这单就算免了,唐婉婉却说那哪行,太女带一百个男人过来,你还能免一百单不成?她痛快将银两付了,心中盘算着翻十倍去找苏巧报账。
又找老板借了两根皮尺,唐婉婉将那两匹布也交给了对方,嘱托老板记得找个裁缝做两身衣服——不然呢?真叫宫里尚衣局的秀郎做?人家可还忙着绣太女殿下大婚的婚袍呢!
她走回伍昭几人身边,将手中皮尺分了一根给伍昭,向卓玛解释道:
“我家奶奶管得严,怕是不能邀二位索赤小姐到府上量体裁衣了,先在这里量过,由我与小姐记下回去告诉家中裁缝,如何?”
这布料店里也有裁缝,四下站着抬手量体的人不少,卓玛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
格桑毕竟是个男儿家,怎么好让女子给他贴身量体呢?
西域人虽然没中原这样讲究女男大防,但她这个做姐姐的,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弟弟在大庭广众下被女人摸来摸去的吧!
伍昭似乎全然未觉,还拿着那根皮尺冲格桑招手:
“妹妹过来呀?”
卓玛咬了咬牙,暗恨自己昨晚没同意格桑的请求准他换回男装,现在真是追悔莫及。
“我妹有点害羞,我给他量吧!”卓玛补救道。
“那怎么行,”伍昭理直气壮地否决,“中原尺码和西域不同,裁衣要量哪些位置你也不知道呀,还是我来吧!”
说罢,她又温柔问格桑:
“我和格桑妹妹已经很熟啦,格桑会同意让我量的,对不对?”
格桑被她轻柔语调和明艳眉眼迷得找不着北,愣愣点了点头,卓玛无奈,只得由她们去了。
伍昭把他拉到稍微宽阔些的位置,避开了人来人往和堆着布匹的货架,离卓玛与唐婉婉也远了些。
格桑后知后觉,没姐姐庇护,他才对眼前高出他半个头的女人生出些本能的恐惧,表情都绷紧了。
伍昭弯起眼睛笑了笑,扶起他双臂抬高,安抚道:
“别怕呀。”
“……”格桑喉结微动。他两日都穿了高领口的衣裳,自以为将那特征挡得很好,可伍昭这个角度居高临下望过去……却是一览无余。
伍昭将那皮尺绕过他胸口一圈,看了看上面记下的数字,心中啧啧称奇:不愧是赞普的儿子,常年马上骑射,体格比云炀燕还要结实。
她皮尺下移,又圈住了格桑的腰:不算细,但摸起来比别人都硬,想来龙骨精肉形状会很好看。
她将手绕到格桑身后测量,近乎把对方圈入怀中了——另一边,被唐婉婉清清白白量手长肩宽的卓玛正好扭头看到这一幕,狐疑地问:
“你家小姐那样量是对的吗?”
“对的呀对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一样量?”
“……”唐婉婉额头冒出冷汗,但嘴比脑子快:
“因为、因为我是奴才呀,岂能和主子一样呢?”
“这样啊。”卓玛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中原人还真是恪守尊卑、等级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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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伍昭摸摸抱抱地量完身材,格桑的脸红得像火烧晚霞,还好他天生肤色较深,看起来不会那么明显。
“好、好了?”他不知不觉已经被伍昭逼道墙角,莫名有些心慌。
“急什么,”伍昭笑了笑,“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礼物,把眼睛闭上。”
“哎?”格桑不知所措,伍昭却直接伸手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短暂黑暗中,他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似乎是伍昭在单手翻找什么。
“喏,”覆在眼前的手掌移开,重获光明的格桑睁开眼,看见了一对金灿灿的宝石耳坠。
东宫库房里首饰太多,伍昭回去之后便念着西域小王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抱着试探心态叫银环找一对金色的出来,竟然真给他翻到了。
“我、我不要……”他想说没经过姐姐的允许,他不能随便佩戴中原人送的的东西,但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这意思用官话要怎么说。
伍昭不顾他拒绝,轻轻托着他的耳垂,将那对宝石耳坠戴了上去。
“好看。”她不吝赞美,特意用上了自己昨晚学的一句藏话:
“宝石光彩尚不及你的眼睛万分之一。”
格桑眸光闪烁,心里某个角落酝酿起一些未知的别样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