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六年,二月初九,宜嫁娶。
太女殿下大婚的排场是提前几日就铺开的,长安城中轴的朱雀大街上早铺好了厚厚的红布,一半要由殿下御马踏过、一半会摆上长近二里的宴席。
殿下的婚宴不设门槛、不论尊卑。不管你是高门显贵朝廷命官、还是三教九流下里巴人,全都无须出示什么镶着金边的请帖,只要拱手道一句吉祥话,便能入席吃一桌菜、品一杯酒。
年下无天灾和战事,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就连长安西街里几家时常去领救济的孤女寡父,今日来赴太女殿下的婚宴时,也穿上了应景的干净新衣服。
街边禁军严肃执勤维持秩序,老百姓却难得不怕她们,还凑上前去询问军奶奶渴不渴,挑来一桶水供禁军饮用。
没人想让她们太女殿下的大日子出任何岔子。
吉时到,酒菜一样样上了,形形色色的宾客互相敬酒享用,嘴上聊的总离不开太女殿下那些奇闻轶事。
这家说殿下替她上树救了走失的狸奴,那家说殿下前回吃酒赊账欠了百八文钱,还有说布坊几个小吏乱扣税金,被殿下逮到,革职后又挨了好一顿板子。
卓玛坐在人群中,听着百姓谈论,渐渐完善了她脑中设想的大周太女形象。
善良、天真、平易近人。
身为偌大一个富饶帝国的继承人,她竟然把底层人的猫都看得那么重要,还能狠得下心来做什么?
常年混迹战场的卓玛不屑嗤笑,大周太女心性纯良,真到了两军交锋要上前线那样,怕是连敌军都不敢杀吧?
她越听周围人对太女的评论,心中就越有底气,仿佛已经看见了母国铁骑入住中原、将这座皇城收入囊中的未来。
卓玛沉浸在美梦中沾沾自喜,也就没有注意到,她们才坐下这一小会,格桑已经抬手摸了耳朵上戴着的宝石坠子好几次了。
李明问她们要了暂住客栈的地址,做好的成衣很快送来,是长安时兴的款式。不得不说,量体过后再做的衣裳的确合身很多,衬得人的精神气也更正了。
她们不忍辜负对方美意,便穿了那身衣裳来赴太女的婚宴。卓玛倒是注意到了格桑耳垂上新添的坠子,问他哪里来的,他心中有鬼,只说是从西域带过来的,卓玛心思也不细腻,不疑有他。
她们倒是约了李明一同来参加大周太女的婚宴,那中原女子当时笑得暧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她当天可能有别的事绊住脚,如果抽得出空的话,会尽量来同她们见一面。
卓玛有些感动,虽说李明太自来熟了一点,但她对她们实在热情体贴、无微不至,才相处了几天,就已经拿她们当至交好友看待了。卓玛一想到自己报着不纯目的而来,就有些不敢直视李明的眼睛。
她暗自下定决心,等到西域铁骑踏平长安的那天,会留下李明一条性命。
“哎!你们听,是不是殿下来了?”
人群开始骚动,卓玛侧耳听去,果然有奏乐伴着整齐马蹄声朝她们这个方向奔来。人们翘首以盼,不多时,铺着红布的道路尽头果然出现一队人影。
十二位太女亲信骑着十二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昂首阔步驱马向前开路。她们身后是八位轿妇合力抬起那顶据说耗时九年才雕刻完成的喜轿,轿子四角飞檐分别卧着四条巴蟒,光彩夺目、栩栩如生。
可惜轿中新郎出了名的端庄,并不曾掀起窗帘一角,叫百姓一睹那传说中风华绝代的芳容。不过轿子两侧各走着一位新郎的贴身陪嫁,端的是粉雕玉琢、清丽无双。看客饱了眼福,不由又开始遐想这两位侍从的主人该是何等花容月貌。
鞭炮燃得震天响,依旧挡不住锣鼓敲出的激昂喜乐。迎亲队伍在欢呼声中踏着红布走到这人群中来,向两侧宴席撒着彩纸包的糖果和铜钱。
百姓个个伸长了手去接这彩头、小孩更是笑着叫着满地乱窜抢糖吃,跑得快些的差点撞到路中间去,又被两侧禁军提着领子拉了回来。
那小孩满脸不好意思,将手中好不容易抢到的糖果高高举起,羞涩一笑:
“谢谢军奶奶!军奶奶吃糖!”
那禁军正在执勤,更何况太女殿下的仪仗已经到了眼前,哪能当着殿下的面松懈吃喝?她正要冷脸拒绝小孩的谢意,高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瑶,你怎么凶小孩啊?”
禁军惊诧地抬头看去,却见迎亲队伍停下了脚步,为首那匹黑马上坐着的红袍女子此时松松拉着缰绳,正满脸笑意地歪头看着她。
“我……殿下!”
她只是替缺勤的战友在东宫守过一次夜、有幸和太女殿下说过两句话,却不想太女殿下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伍昭看她涨得满脸通红,实在好玩,调侃道:
“本宫大喜的日子呢,你板着脸像什么话,给本宫一个面子,笑一笑?”
赵瑶紧张得条件反射以手捶胸行了个军礼,招得周边百姓捧腹大笑,她被这气氛感染,总算没忍住,也弯了弯嘴角。
那小孩机灵,抓准时机把糖塞进她手心:
“军奶奶吃糖!”
伍昭见这小孩把好不容易抢到的糖送了别人,忍不住逗他:
“你把糖送人了,自己吃什么呀?”
小孩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抢得多,袖子里现在还有呢!
他既不答,伍昭以为他真没糖吃了,便腾出一只手来,张开五指在小孩面前扬了扬,然后手腕一转,攥成拳头再张开,手心就像变戏法一样凭空落下一根彩绳系成的长长串结,每个结里都绑着一颗彩糖!
“哇!!!”周围一群小孩同时尖叫,七嘴八舌拍手欢呼:“殿下好厉害!!!”
伍昭将彩绳串结往孩群中一抛,笑着叮嘱道:
“别抢啊,人人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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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玛看着队伍最前方意气风发的红衣女子,震惊得无以复加!她随手抓住身边一个中原人的领子,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她、她就是大周的太女殿下?!”
怎么会和李明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拽了一下,有些恼怒,但不愿在太女殿下大婚的日子惹事,又谅解她是个少见多怪的西域面孔,忍了情绪好声好气道:
“没见识,长安城里谁不认识太女殿下?我们殿下三天两头微服私访到巷子里寻乐,只有你这样的外乡人才没见过吧!”
“……!”卓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逗着连耍了几天!
虽然“李明”对她并无敌意,甚至称得上热情款待,但她光是想到,大周太女竟将她当做孤陋寡闻的外乡人消遣寻乐、还在暗地里看了她好几天的笑话!卓玛顿时就恨得牙痒!
至于她身边的格桑,情况就更不妙了。
十几岁的小少年才刚刚春心萌动,就猝不及防参加了心上人的婚礼?!
李明……不,是大周的太女殿下,依旧一身明艳红色,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叫人挪不开眼。
格桑本还因为自己穿上了那人送的衣服而暗自开心,可、可眼下与雍容华贵的大周太女身上那件——据说与新郎嫁衣款式相近的、由数十位宫廷绣郎合力绣了一整年的婚袍相比,简直粗糙得像抹布和垃圾!
他以为她对自己是有几分不一般的心思的,可她明明马上就要娶夫了!
格桑心底难免生出些埋怨,却狠不下心去怨那总语调温柔地夸他眼睛好看的中原女子……他摸着耳坠给对方找补: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男子不是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二人虽心有不岔,却并不会在这关头站到路中间去质问“李明”。事已至此,她们只能祈求太女尚未发觉她们的真实身份,还能让她们平安回到西域。
卓玛压下心中恼怒,带着弟弟正要往人群后边躲,太女所骑御马的黑色马蹄却又在她们的正前方站定。
卓玛还算有点危机直觉,她心道不妙,扯着弟弟后退的脚步加快了些,不料,恰好撞上不长眼的人挡路!
卓玛又急又气,回头欲骂,却看到竟是一位身着大周禁军服制的高挑女子,单手持刀,挡住了她们的退路。
“你……”
卓玛话都还没说出口,那禁军便敏捷抓住她的手臂向后反扭,将她的脑袋重重压到了摆宴的圆桌上!
那些暗中保护她与格桑的侍卫也不例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大周禁军压制住。
周围人早围成了一个圈,盯着这几个西域面孔窃窃私语,不知禁军突然出手所谓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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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轿内,盖着红色盖头的齐知贤感觉到队伍再一次停住,有些疑惑。他敲了敲左侧窗户,问外面跟着的侍从:
“怎么又停下了?”
“回公子的话,”松竹道:“好像是抓住了几个形迹可疑的西域人。”
齐知贤放下心来,他差点以为是云家养出来的那莽夫抢婚来了!
虽然明知伍昭肯定安抚好了她招惹来的所有露水情缘,也不可能真在这场面下抛下他跟谁走。但他还是难免担心云家那个一根筋的,存心让所有人过不去,一时冲动毁了他期待十几年的大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