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芽到达天元鼎位置的时候,天快破晓,玉虚宫依然安静,如同没有活人气息。
鼎坑里填满了白雾,平时根本不会叫人注意到。她跃进深坑,在雾中飞了好一会才到达底部。之前总听哪吒敖丙描述这个鼎很大,却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大,把海底妖族装进去简直绰绰有余。
因为放鼎的缘故,这地面已经很深,但沈小芽继续往下走了一刻钟都还未到底,途中忍不住想起刚刚在寝殿的事情。
她思虑一番,否定了那会儿自己在窗边的想法——鹿童哪里有什么良心?
正纠结时,沈小芽发现已经到达了地底,大概就是申正道的关押地。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那边有一座看起来十分厚重的石门,上面刻着一只巨大的兽眼,而门口竟然就只有一个守卫,还在打瞌睡。沈小芽细细打量,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是那种扔进人堆里瞬间就找不出来的路人甲。
她悄声走过去,想看看这大门有何玄妙,没想到刚靠近,石门顶上的兽眼就开始滚动,一束光扫过自己后变成红色,同时发出了警报声。
那守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叫道:“大师兄恕罪!”
沈小芽和他面面相觑。
“你是谁?”守卫揉揉睡眼,警惕起来,“虽着我玉虚宫冠服,但衣衫上一片血迹,实在可疑。”
沈小芽逐渐弯起嘴角,抽出佩剑点了点衣摆上早已干涸变色的血迹:“这血啊,是你大师兄的。”
她上次学到“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还是从太乙真人身上。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选此人来当守卫——招式凶猛,身法迅速,要不是沈小芽及时将剑化成长鞭把他也扔进门内,自己就要和哥哥他爹作伴了。
守卫轻蔑地说道:“这里面用不了法术,只能拳脚相斗,我就不信,你一个丫头,拳脚功夫能胜过我?”
“你知不知道哪吒和敖丙?”沈小芽想拍一拍身上的灰,但看到衣服上的血后,选择放弃。
“什么玩意?”
她怎么忘了,这时候他俩还没有名扬天下呢。
“那你听说过,灵珠和魔丸吗?”沈小芽换了个说法,扔远了剑,摆开起手式,“我的拳脚功夫,可是他们手把手教的。要是连你都打不过,我也不必再回家,撞死在这门上算了。”
即使没有用仙法,这门内也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最终以沈小芽搀扶着申正道跨过晕死的守卫结束。
“你不是阐教门人吗,为何来救老夫?”
“小辈是申小豹妹妹。”
申正道茫然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女儿?”
“您先别管这些,”沈小芽从怀里摸出罗盘,“我们现在去找我哥的哥。”
申正道被关了三年,一出来就遇上逻辑思考题,感到头疼。
这两年各地大小战争不断,今日已到决战之时,各方势力全数而出,混乱不堪。沈小芽已知结局,断不会去插手战场之事,况且她资历浅、修行时间短,纵然天资高,去了也只是送死,否则无量仙翁也不会让她留守宫中。
沈小芽只为解哥哥的心结。
跟着罗盘找到申公豹时,他正躲在一处山洞里运功,与惑心咒对抗。
无量仙翁此时正在战场上,纵然他被战事牵制,但只要不死,惑心咒就解不掉。所以申公豹的雷公鞭飞来之时,沈小芽和申正道只能狼狈躲避。
“那个老匹夫怎么还没死!”沈小芽骂道,“这个时间点了,不应该呀!万一时间到了我回去了咒还没解怎么办?”
申正道看着神智不清的儿子,心里难受得紧,大声说道:“丫头,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去看看吧。”
“可是您刚出来……”
“我儿的功夫最开始可是老夫亲手教的,”申正道又躲过一鞭,“撑一会儿,没问题。”
沈小芽快速权衡取舍,立即前往战场。
杀声震天,天昏地暗,地面空中全是数不清的阐教弟子、截教门人、妖族人族。沈小芽在远处一眼就看到了战场上的无量仙翁,他化出原身,在捕妖队的加持下,无人能挡。
都这个时辰了,他的肉身早该死在哪吒的火尖枪下,魂魄被囚禁等候元始天尊发落,如今到底怎么回事?
沈小芽连忙用法力观察寻找哪吒的身影,终于发现他和龙身敖丙在一起,但赤手空拳,并没有兵器,和无量仙翁还隔了好一段距离。她暗自咬牙,为了不耽搁时间,看来只能自己去找了。
那老匹夫会把混天绫和火尖枪藏在哪呢?沈小芽在无量仙翁的宫里乱翻一通,什么都没找到,她站在一地狼藉里,渐渐冷静下来。要说玉虚宫她还没挖掘过的地方,只有刚刚才知晓的鼎坑下面。
沈小芽再次回到地牢,果然发现了异常,石门已经打开,守卫不见了,大门斜对面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她用法术点起一盏小灯,往下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正当沈小芽腹诽玉虚宫怎么跟耗子似的爱打洞时,忽然听到了急促的、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还有石块掉落的声音。
她加快步伐,和一个金纱覆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这人看起来很柔弱,被撞得差点摔倒,扶住石壁才喘着气堪堪站稳。
他一抬头,沈小芽就看见一双熟悉的绿眸。
“沈小芽?!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低头一看,鹿童手里拿的,不正是混天绫和火尖枪吗?!
“你……”沈小芽刚想发问就猝不及防被鹿童拽住向上狂奔,这时她才听清身后传来的是山石塌陷的声音。
沈小芽被鹿童抓着手腕跑着,他的头发随风扬起,仍有淡淡的血腥味,衣服虽然换了身干净的,但右半边身子不自然的倾斜让沈小芽有了猜测。
“你用池草液了?你是不是疯了!”
鹿童没有回答,混天绫从他手中露出来一截,飘在沈小芽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眼前的人。
不多时鹿童便停了下来,把兵器塞到沈小芽手中。
“别说话。”他解下面纱,沈小芽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多么苍白,额上冷汗淋漓,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可能就会晕死过去。
鹿童一边把面纱系到沈小芽脸上,盖住她的口鼻,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你来了也好。别摘,下面有瘴气,后面的通道比较笔直,赶快飞上去,别管我,瘴气自伤入体,我已经没力气了。”
他推了一把愣住的沈小芽,下一秒就被抓着手往上飞。
“你带着我是飞不出去的!”
沈小芽没有回答,只把手攥得更紧。
“沈小芽你给我听着!”鹿童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喊道,“我去拿这些东西不是为了你!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带我出去!”
他确实不是为了沈小芽。在这漫漫时光里,鹿童一直以为无量仙翁会稳居高位,无人可以撼动,时间长了,他似乎真的已经信奉这种被定义好的“正确”。
但变故来得突然,原来真的有人在尝试改变这个世界。这几年世间的变化让鹿童越来越不安,脑中的想法却也越来越清明。
通道塌陷的声音不断逼近,黑紫色的瘴气在脚下隐隐可见,他使劲甩了甩手,根本挣脱不开,忽然很想不合时宜地问个问题。
“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你进玉虚宫的时候,真的是十七岁吗?”
沈小芽奋力飞着,后面逼近的坍塌和瘴气让她头皮发紧,现在对鹿童的认知又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时捋不出头绪只好全然不理,却没想到下面这人竟突然关心这种事,一时语塞。
虽略感无奈,但她还是大声回应道:“是十七岁!那时候还有个三岁的我,现在该五岁了!”
鹿童嗤笑一声,似是在自言自语:“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也分不清你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周围的石壁也开始碎裂,不断迸出石子砸向他们,沈小芽心急火燎,同时还没忘了解释:“我没骗你!只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五岁时在哪……可能,可能在北疆吧!”
身下的人没了回应,沈小芽心里打鼓,难道真晕过去了吗。
但她立刻惊恐地发现鹿童在掰她的手指。
就像那天在秘牢里她一根一根掰开鹿童的手指一样。
沈小芽脑中一片空白,随即用凶巴巴的语气大喊道:“你不许动!我飞得出去,不用你管!”
身下的人仍然没有回应,还在剥她的手指,沈小芽死死攥住,被掰开一根又立即抓紧。
“你不就是想死在这让我愧疚吗?你休想,”沈小芽的牙关都开始打颤,“你帮着无量仙翁害那么多人,别以为拿了混天绫火尖枪就能将功补罪。是非功过,等出去了再说!”
头顶上方的石壁也开始出现裂痕,沈小芽已经开始赶不上坍塌的速度,鹿童在用更大的力气推她的手。
“混天绫……有混天绫,我们能出去的,你别松手,等我们出去,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可混天绫现在根本不认识她的气息,又怎么会听指挥?
鹿童掰开手的力道越来越决绝,沈小芽紧咬牙关,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都快忘了呼吸。她实在是怕极了,速度却不敢慢下来,另一只手捏着混天绫火尖枪不敢松开,顾首不顾尾,语气绝望,极尽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松手好不好?”
鹿童终于有了回应,但他的话让沈小芽更加窒息。
“那天在秘牢,我在心里也是这样求你的,可你没有一点犹豫。”
因为已经来不及释怀这一切,他的语气反倒变得轻描淡写。话音刚落,沈小芽便手心一空,只剩下来不及撤走的余温。
由于身体重量骤然减轻,她不受控制地向上窜了一段,等回过神低头看去,只看到几颗掉进黑雾缭绕中的泪珠。
哪怕掉进腥臭的瘴气里、身躯砸在乱石上的时候,鹿童也没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好。以往都是自己使劲向前跑、向上爬,生怕落入名为规则的深渊之中,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紧紧抓住过,攥得他生疼,疼得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