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芽和王柳离开了昆仑山,飞了十多个时辰,风声在耳边喧嚣,两人一路无言。王柳时不时瞥一眼沈小芽,她看起来平静如常,但脸上和握剑的指节一样全无血色。
他实在没有想到沈小芽会刺鹿童那样狠的一剑,末了竟然还往前推。在他们那些弟子私下的八卦闲聊里,都是把他俩当成一对儿的。
如今看来,明明只有仇人才下得去这样一手。
王柳斟酌着开口道:“要不先回我家吧,快到了。”
王柳的家是很普通的乡下小院,一打开院门,沈小芽就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窜出来扑进王柳怀里,开心地叫着哥哥。
她不禁想到自己和申小豹,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
只是那姑娘看见沈小芽后吓得躲到了王柳身后,哆哆嗦嗦:“哥……她是谁啊,怎么身上全是血啊……是血吧?”
王柳尴尬地笑着:“没事没事,这个姐姐是哥的师……朋友,那血,那血嘛,是我们路上……”
“我们在路上抓一头鹿,是鹿血。”沈小芽说道,王柳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先别管那些了,你先进屋换一身衣服吧,我姐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沈小芽进了院门,发现这院子整洁干净,放置的物品并不多,有些疑惑:“你不是排行第六吗,算上你妹妹该有七个孩子,怎么家里东西这么少?”
王柳捧着一件素衫出来递给沈小芽:“现在家里的孩子除了小妹,只有我和四哥了。”
沈小芽疑惑更甚,看向手中的衣服。
王柳抿着嘴笑了笑:“这是我二姐的衣服,她已经死了,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是被以前这附近作乱的妖怪杀死的。”
沈小芽忽然觉得手上这件薄薄的素衫万分沉重。
“后来是捕妖队抓了那些妖怪,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心要上昆仑山进玉虚宫,”王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虽然我家人被妖害死,但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什么妖都抓,否则和害死他们的妖有什么区别?”
沈小芽把手上的衣服交还给了王柳:“衣服我就不换了,我还有事要做。”
“都这时候了啥事儿不能放放啊?你不是也有个哥哥吗,不如赶紧回家吧。”
沈小芽一边往院子外走一边说道:“我哥现在正带着五岁的我不知道在哪流浪呢。”
王柳闻言不禁茫然。等回过神,沈小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他追上去问道:“你到底要去干啥?”
沈小芽按住他的肩,示意不必再送,然后转身走去,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我要去找我哥的哥和我哥的爹。”
说罢,留下王柳独自在风中凌乱。
沈小芽潜入玉虚宫时已是深夜。
她在往回飞的路上,发现各方人马已经出动,随处可见冲突与争斗,硝烟四起。
玉虚宫很安静,大半弟子前几日已应召而出赶往战场,剩余的基本都在镇守昆仑山。无量仙翁之前让沈小芽坐守宫内,却不知为何也不带上鹿童。
她悄无声息地翻进鹿童的院子,又翻进窗户,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鹿童寝殿的摆设很简单,沈小芽一眼就看见平日悉心养护的鹿角弓胡乱躺在角落,几乎被染成了红色,大概是鹿童缠在腰上带回来的。
她一路经过茶桌、书桌、软榻,鹿童竟然都没有反应,直至走到屏风跟前,沈小芽才听见不连续的喘息声。她小心越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鹿童的外衫扔在地上,腰上胡乱缠了几圈绷带,已经被血渗透,流了半张床,还在往地板上蔓延。
整个现场凌乱不堪,唯有一床雪白的被子安安静静地待在床脚,尚未被波及。
沈小芽坐到床前,看清了鹿童的脸。毫无血色,满头冷汗,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似乎连额间的金纹都淡了。
当初他说要给自己挑一把上好的剑,如今看来确实强悍。
沈小芽轻手轻脚地去拆他腰间的绷带,抽第二圈时,听见鹿童冷不防出声:“你回来了。”
她拆得仔细,连鹿童什么时候醒的都未察觉,也不知道那双绿瞳幽幽地盯了自己多久。
沈小芽没有回答,起身准备去拿纱布和药粉,突然被拽住小臂拉了下来,她连忙把手撑在床沿,险些砸在鹿童身上。
“你去哪?”
“去拿药。”
鹿童冷笑一声,但紧接着冷笑的是粗重的喘息,听起来没什么威慑力。
“我没骗你,真的是去拿药。”
“没骗我?沈小芽,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什么都没骗过我?”
见她沉默,鹿童的胸口又是难受得一阵翻腾。他松开手,偏过头说道:“你别去了,会惊动旁人。”
沈小芽这才反应过来,鹿童一定是深夜里自己一个人走回来的,为了不让旁人知晓此事,也没有去药局取药。
“我拿柜子里的,不出去。”她站起身,将屏风往墙边推了些。
没有了碍事的屏障,鹿童的视线牢牢缠在沈小芽身上,似乎生怕她又丢下自己。
沈小芽拿了药和敷料回到床边,仔细地取下鹿童腰上剩余的绷带,然后去扒他的里衣。
“你做什么?”
“不脱衣服怎么上药?像你这样隔着衣服缠绷带有什么用?”
“不行!”
沈小芽懒得与他废话,直接上手去扒,这时候还要什么风光霁月的形象?
鹿童紧紧攥着扒自己衣领的手,沈小芽彻底火了,反抓住鹿童手腕,摁在头顶,随即捏咒锁住他的手脚,又贴心地掐了个无声诀罩住寝殿,鹿童才能肆无忌惮地骂出那句“放肆”。
沈小芽置若罔闻,直接去掀衣服,但鹿童挣扎得太厉害,她又在臀部施了个锁咒,果然挣扎幅度瞬间减小大半,再去脱衣服就顺利许多。
“沈小芽!你给我放开!”
里衣脱掉后,结实匀称的上身露了出来,右腰的剑伤赫然在目,伤口边缘皮肉翻卷,依稀可辨肌肉纹理,暗红色的血痂破开,还在淌血。
“你要是还动,我就给你用池草液,再撤去无声诀。”
池草液,痛感暴烈无比,对于外伤却疗效出奇,是战场上的救命药,平时大家敬而远之,只当它比毒药可怕。果然,鹿童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任由沈小芽擦拭血迹。
她擦得还算小心,但上药时直接就把药粉往外倒,手上动作完全没有往日的小心翼翼,脸上更没有什么心疼和嗔怪。
粉末接触外翻的皮肉时刺激得鹿童身体猛然一颤,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不顾他快要剜了自己的眼神,沈小芽面无表情地拿干净的纱布缠上腰身,随即准备解咒:“我扶你去榻上睡吧,这床没法躺了。”
鹿童的手此时仍举在头顶被锁着,药粉混进伤口的痛楚还未消失,他每一次喘气,身上的肌肉都因无意识绷紧而变得线条清晰。
“不用你管!”
沈小芽听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一副“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的姿态。鹿童从未被人这样看过身体,更遑论还是平时装得乖巧的小师妹,羞怒交加道:“别看了!把咒解开!”
沈小芽若有所思地拿手指点了点刚缠好的纱布,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和仙鹿有没有什么不同。”
鹿童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沈小芽和往日里差别太大,他已经不敢猜她究竟能做到多么放肆的地步,眼睁睁看着她施了个法术后,就感觉自己的尾巴现了形,压在臀部和床铺之间。
鹿童现在是真慌了,气急败坏地骂道:“沈小芽你放肆!不知廉耻!”
沈小芽伸出的手还没碰到他,又收回来,疑惑问道:“这和廉耻有什么关系?”
鹿童的脸涨得通红,虽然是因羞愤而气血上涌,至少气色看起来确实好了许多:“异性的尾巴不能乱摸你懂不懂?!”
沈小芽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哭闹申小豹就把尾巴变出来哄她,百试百灵。
“不能吗?可我还抱着他尾巴睡过觉呢。”
她哪里知道,那段时间申小豹喝水都不敢睁眼——太早感受带娃的痛苦,年轻的脸庞已经略显憔悴。
沈小芽看着鹿童快要气晕的神色,感觉也玩够了,便撤去锁咒。
鹿童发现身体骤然轻松,立即一脚踹过去,沈小芽瞬间翻身上床,拿膝盖压住他的腿,又重新摁住他的手。
鹿童有些不可置信:“你现在怎么力气这么大?”虽说自己受了重伤,但被压制成这样,属实意料之外。
沈小芽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废话么,来玉虚宫前她就已经能和敖丙哪吒踢八个回合的毽子了。
“我力气一直都不小,只是那样的话,怎么能轻易得到师兄的怜爱呢?师兄还是乖乖躺着比较好,否则伤口再次撕裂,我不就白忙活了?”
鹿童卸了劲,不再对抗。沈小芽见状,虽然还攥着他的手腕,但也松了手上的力道:“这样才对嘛,师兄至阳之体,血那么珍贵,流太多的话,”她歪歪脑袋,“我看着心疼。”
最后这句就这么顺嘴说出来了,沈小芽不敢细想这话里有几分真心。
鹿童看着那双杏眼,哪里还有平时的活泼天真,自己的脸印在瞳孔中,像一只掉进陷阱的猎物。
“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骗我?”
沈小芽微笑着,并不答话。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吗?”鹿童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站在最后一排看到我的时候?”
沈小芽就那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她束起的头发在耳边垂下,发尖蜷在自己颈侧,细痒的触感似乎到达了心底,挠得他心慌:“你不会连名字都是假的吧。”
这一次,她点点头,终于给了确切的回答。
鹿童盯着这张脸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胸腔都在颤动。他突然掀开身上的人,趴在床沿剧烈地咳嗽,似乎五脏六腑都快要呛出来。
每一声都伴随着腰间伤处撕扯的剧痛,鹿童眼眶里已经蓄不住因咳而生的泪水。
沈小芽猝不及防被掀到床里面去,一抬头就看见鹿童掉下一颗泪珠,她有些慌神,想去把人扶起来坐好,却被推开了手,只好站在床前,看着鹿童喘息调理片刻后再次躺下。
他此时已经整理好表情,不再有慌乱的神色,更没有受伤的脆弱,眼神无比清明,看起来像正在进行一场平等的谈判。
“那你如此大费周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沈小芽此时倒有些摸不准他的变化了,试探道:“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吗?”
“你的目的不是都已经达到了吗,”鹿童露出一个万分包容的标准大师兄笑容,“连你捅了我一剑,我都没说出去,药也没去拿,你还有什么不信任我的呢?”
“难道不是因为不能让别的弟子知道秘牢的事?”
鹿童的笑没有丝毫变化,摇摇头道:“你带着王柳逃走,我也没带消息给师父,否则他催动你身上的咒,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
他的语气非常宠溺,但沈小芽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被他捅几刀似的。况且咒语没生效不是因为自己早就解开了?难道他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就是为了保下自己?
鹿童摇摇头,看起来很无奈,接着温声细语地说道:“你看,你又在怀疑我。你每次面临问题,我都是被怀疑的那一个。小芽,我到底怎样才能得到你的信任呢?”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沈小芽转过身,背对他站着。
这些日子的揣度、伪装、欺骗都很顺利,鹿童的狼狈也在意料之中,明明自己是胜利的一方,可是他此时违反常理的百依百顺让沈小芽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意,反而心烦气躁、思绪杂乱,总觉得要是这时候巴巴地等着鹿童给出答案,自己才成了被动的一方。
但现在不是要面子、耍性子的时候,沈小芽纠结不过三秒便说道:“那你告诉我,申正道关押在什么地方。”
“原天元鼎位置的最下面。”
沈小芽微微张了张口,回头看向鹿童。他躺在那里,发丝在身下凌乱一片,和血红的床铺融为一体,仍然淡淡地笑着。
她迟疑一下,继续说道:“申公豹已经逃出朝歌,但惑心咒只有等无量仙翁死了才可解,所以我必须更快地找到他的位置,否则他会被控制着回到战场。”
鹿童哑然失笑。
“你知道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多,小芽,我真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他撑着床沿,费力地坐起身来,“软榻内层密格第三列,有我从申正道身上搜出来的罗盘,可以指认申公豹的方向。”
沈小芽快步去到软榻前蹲下,抽出里面的密格,果然找到了罗盘,和哥哥那只已经坏掉的非常相似。
她把罗盘装进内袋,迅速走到窗前就要翻出去,但手搭在窗棂上又无动作,忍不住思虑着从刚刚开始一直存在的疑问。
鹿童不可能为了那么点对自己的感情就把这些重要的信息说出来,这几乎是对无量仙翁的背叛。
血腥气和药粉味混在沈小芽鼻腔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床铺的方向,最后还是小声说道:“你以后受了伤别再晾着了,万一我今天没来,岂不是命悬一线。”
“你一定会来的,”从窗口这个位置看过去,床铺那边一片黑暗,只有鹿童的绿眸带着笑意闪闪发亮,“你骗不了自己,沈小芽,你以为你的这番设计,困住的只有我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