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会散去后,无量仙翁单独留下了沈小芽。
鹿童见状内心不安,正欲开口,被鹤童的眼神制止,只好和她先行离开。
无量仙翁抚了抚胡须,和蔼地说道:“徒儿,刚刚你没机会说些什么,现在有什么要对为师说的吗?”
沈小芽早已平复好心境,不慌不忙地开口:“徒儿认为大师兄言之有理,不过大家一时难以理解大师兄的良苦用心也在情理之中。现下不好强求,但徒儿愿尽己所能捉拿妖族回宫,为阐教大业贡献绵薄之力。”
无量仙翁对她的识时务满意至极,随后叮嘱她和鹿童守好玉虚宫。
沈小芽回寝殿的路上心绪复杂,脚步沉重,她望了望这无趣的仙宫,感觉已经快要装不下去。
除了对无量仙翁的痛恨,还有鹿童的虚伪和懦弱真正撕下来摆在自己眼前时,她似乎在厌恶中掺杂了别的情绪,或许,是一点怜悯。
她从大战后十二年来到这里,知晓未来,心存希望,有家可回。可倘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她会怎么做?
会和鹿童一样吗?依附于上位者来换取地位和权力?
她觉得自己不会。因为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哪吒敖丙不是那样的人,太乙真人不是那样的人,李将军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小芽失魂落魄地游荡回自己寝殿,发现鹿童正等在院子门口,已不知站了多久,面色不佳,但看到自己时还是扯出来一点笑意。
在沈小芽看来,这笑意实在勉强,她也不想多说什么,请了鹿童进屋喝茶。
水汽蒸腾,茶香四溢,默默无言。
“师父问了你什么?”鹿童率先打破沉默。
他以为今日是自己第一次在沈小芽面前被无量仙翁扯下自尊,本不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里,但实在担心她应对不当惹祸上身。
“师兄不必担忧,”沈小芽呷了一口茶,低眉垂眼,神态极其恭敬谦和,“你一直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我越不过你去的。”
鹿童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讥讽他为了讨好无量仙翁无所不用其极,这也是沈小芽第一次对自己这样说话,语气听起来依旧温言软语,却更刺得他如坠冰窟。
鹿童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慢慢攥紧,沈小芽视而不见,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玉虚宫上下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大师兄和沈小芽独处时会有的氛围。
最终他开口的语气凉得和面前的茶水一样:“既然没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师兄慢走,我就不送了。”
第二日的秘牢巡视由沈小芽当值。
秘牢建在玉虚宫后山地下,空间广阔,宛如宫殿,石梯自入口盘旋而下,四周石壁被凿出一间间牢房,关满了各色妖族,其中大部分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神仙抓进来,见到沈小芽从楼梯上下来,纷纷尖叫怒骂。
她往日还会安抚一番,如今心事在怀,什么也不想说,况且距离大战的日子没几天了,战后鹤童会来放他们走,很快会重见天日。
她要好好想想怎么找到申正道的关押地点,这两年来自己竟然一丝线索都没找到。鹿童的嘴严得很,更何况昨晚经历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更是不会告诉她。
沈小芽走到中间的石梯,就地打坐,计划就这样挨过一日。
还未过一刻钟,她突然感受到背后有人族气息,猛地抽出佩剑转过身去。
“王柳?”
王柳脸色晦暗不明,盯着沈小芽不知在想什么。
沈小芽神色一凛:“何方妖孽,立即褪去变身术!”王柳功法在自己之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尾随自己进入秘牢?
“我就是王柳,”他淡然开口,拿出一只金光闪闪的腕套,“我在玉虚宝库里选的它,戴上之后可屏蔽脉搏和气息,就算是师父也察觉不到。”
沈小芽缓缓放下了剑,王柳定是知道了前几日鹿童在集会时提出的事情。
他下了几步台阶,环望四周,看着沈小芽的眼神失望至极:“我只是想看看……想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早就在做这些事了,小芽,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罪?”
牢里的妖听见王柳的质问,异口同声地附和,哀嚎叫屈。
沈小芽上前几步,神色变得焦急:“你现在赶快离开这里,一定不要把这里的事说出去!”
“你怎么会是这种人!”四面八方的尖叫让本就迷茫的王柳头痛欲裂,他对着沈小芽崩溃大吼,“你怎么可以是这种人!玉虚宫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沈小芽再上前几步,抓住王柳的手臂:“我日后跟你解释,你现在先离开这里。”
王柳反抓住她的手:“要走一起走!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为虎作伥了!”
沈小芽心急火燎,正要强行带他离开,忽然望见石梯上方的暗处里有一双明亮的绿瞳。
她瞬间一把推开王柳,几只金色箭矢带着划破空气的声音窜来,钉在他们中间的石阶上。
“师兄!”
王柳怒不可遏:“你还叫他师兄?他明明是个帮凶!”
鹿童上半身隐在黑暗中,冰冷的绿眸睥睨着下面二人,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一般平静。
鹿童一个翻身悬到空中,瞄准王柳拉弓,一息之间射出几十支箭。沈小芽用法力将剑全速旋转而起形成屏障,将箭矢尽数挡下,全钉在了四周石壁上,吓得牢里的小妖连连惊叫。
鹿童的声音寒若冰霜:“我倒忘了,这把弓的破解之法,还是我亲自教给你的。”
沈小芽收回佩剑,也飞到半空,挡在王柳和鹿童之间:“师兄,他坏不了我们的事,让他走好不好?大不了逐出宫去,好吗?”
“不可能,”鹿童冷冷地说道,“凡是知晓此牢的异心之人,断不可留。”
沈小芽的大脑飞速运转,问道:“师兄怎会来此?今日明明是我当值,莫非师兄怀疑我有异心,所以处处监视?”
鹿童眼中有一丝错愕。
“我没有,”沈小芽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受伤,“是青枫告诉我他看见王柳进了后山,我担心他对你不利。”
这回轮到沈小芽愣住了:“你没骗我吧……青枫不该知道秘牢的事。”
鹿童攥紧手里的弓,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多么嫉妒你吗?为了获得师父的信任、越过你的地位,他早就悄悄参与了我们这边的捕妖行动。”
沈小芽微微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青枫当初那样义正辞严,原来为了在仙家的地位和利益也能立即抛弃原则;反倒是王柳,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在鹿童面前大气不敢出,现在却敢当面怒斥他是帮凶。
沈小芽转身看着王柳,这小子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赶紧解释:“腕带有使用时间限制,所以进了山我才戴上。”
沈小芽叹了口气,攥紧手中的剑,无论如何,今日自己必须要带王柳活着出去。
鹿童本来就没打算要杀了谁,但沈小芽脸上的决绝之色,还有刚刚对自己的接连怀疑,都让他不想就这么轻松地放王柳走了。
他们交情很深吗?比得上自己的日日陪伴吗?凭什么她可以为了别人随便疑心自己?
鹿童再次拉开了弓,这一次,他的弓弦变成了暗红色。
沈小芽倏地变了脸色,一把提起王柳的衣领朝上空的石梯口冲去。
鹿童保持着拉满弓的姿势,稳稳改变角度,瞄准上方的身影后射出。红色的箭矢窜到他们身边,眼见就要越过去,鹿童施法与红箭调换了位置,此时和王柳只有两臂距离,再次对他拉开了弓。
鹿童刚开始并没有被剑捅入腹部的感觉。
他只看见一道血迹喷出,洒在了沈小芽握着剑柄的手上。
鹿童低头看了看插进自己右腹的剑刃,上面镌刻的花纹很精细,是他亲自给沈小芽挑的佩剑,她知道这把剑的威力有多么强大,知道即使是自己也扛不住这把剑造成的严重伤势,可她仍然没有丝毫犹豫。
一股灭顶的疼痛袭来,鹿童分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胸口更痛,挣扎着用左手握住剑刃,想用右手也去抓剑好使力一起拔出,但手中却攥着弓,反倒让他不知所措了,完全不像个身经百战的捕妖队队长。
沈小芽一辈子都忘不了鹿童此刻的眼神。
胸腔中的窒息差点让沈小芽脱了手,但她随即想到已是死城的陈塘关,还有死过一回的哥哥。
她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将剑又往前推进几寸,直到感觉剑尖穿透鹿童身体,才奋力将剑抽出,带着王柳转身继续向上飞去。
刚飞出没两步,沈小芽的手腕就被抓住,她低头看去,鹿童的嘴角还在往外汩汩冒血。
“你不能走……”
沈小芽使劲甩了甩手,没有挣脱开,她感到鹿童拉住她的力道越来越大——并非是力气越来越大,而是鹿童已经难以维持飞行状态,拽着自己的力量更多的是他身体的重量。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里却只是单纯的挽留,仿佛刚刚根本没有谁伤了他:“你不能走,你身上有咒……”
沈小芽当然知道自己被无量仙翁下了咒,这些把戏在大战后被太乙研究透了,她早就给自己解掉了。
鹿童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小芽一根一根掰开自己的手指,头也不回地和王柳飞上了石梯口,消失在黑暗中。
他松开手,鹿角弓坠向秘牢底部,随即自己像一片半白半红、杂着金色的羽毛,在四周妖族幸灾乐祸的欢呼中,也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