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
鹿童背着沈小芽缓缓走着,小径上的碎石被踩下的声音在夜深人静中显得很清晰。
沈小芽在自己身边时甚少如此安静,像只乖乖的暖炉徐徐吐着热气。她趴在背上一动不动,两只手垂在自己胸间,下巴搁在左肩上,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桃香,洒在鹿童的耳廓。
背上的重量和温度让人感觉很踏实,鹿童忽然觉得桃花的气味也没那么惹人厌了。只是沈小芽那颗戴在脖子上的吊坠,夹在他们之间有些硌人,鹿童慢慢抽出一只手,去勾沈小芽脖子上的细绳,把那颗小石头拉了出来,掉在他胸前晃晃悠悠。
他好奇地捏了捏这颗石头,沈小芽平时把它当个宝似的,谁都不能碰,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走到快望见寝殿院子里那棵桃树时,鹿童停下来看了看天空。玉虚宫的夜幕总是满天繁星,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具体在这星辰下走过多少年,又还能走多少年。
“哥……”
“醒了?”鹿童偏头去看沈小芽,猝不及防被她的唇擦过脸庞。
很轻很轻,一触而过,鹿童两颊迅速升温,连耳尖都变得滚烫。
幸好刚刚只是呓语,沈小芽并没有醒。鹿童摇摇头,自己走得这样稳,理应也不会颠醒她。
原来她家中还有兄长,看起来兄妹关系应该很好,喝醉了都在叫哥哥。
翌日上午,沈小芽揉了揉还朦胧着的睡眼,伸了个懒腰,扯过被子抱在怀里缩成一团,意犹未尽。醉仙坊的酒果真名不虚传,醉了也不会头疼,反而安神助眠,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只是这被子,怎么感觉薄了许多?沈小芽闭着眼睛皱着眉,在被子上胡乱捏了几下,越捏越不对劲。
鹿童正在院子里桃树下打坐,忽然看见沈小芽跟只兔子似的冲了出来直奔院门口而去,但看到自己在这里后又活像个鹌鹑,眼神躲避,又是摸鼻子又是捋头发的。
“醒了?”
沈小芽听不出他话里的语气,只好老实答道:“醒了。”
“醒了便回去吧。”
竟然就这样放了自己一马,沈小芽忙不迭答应,完全顾不上客气:“好,好,回去。”
鹿童重新闭上眼睛。但着急忙慌的脚步声嗒嗒嗒地绕了个圈不多时又返了回来。
“还有何事?”
沈小芽忐忑地问道:“师兄我有没有……乱说什么话?”她真怕自己醉梦中说漏了身份,怪不得哪吒老是教育她不要跟太乙真人学喝酒,总说喝酒误大事。
鹿童诚实回答:“没有,只是叫了几声哥哥。”
她的眼神似乎冷了一下,鹿童定睛再看,明明仍是那副忐忑的乖巧表情。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我跟我哥感情很好,让师兄见笑了。我这就回去,不给师兄多添麻烦!”
“对了,”沈小芽拔腿要跑的姿势随着鹿童的开口而僵住,鹿童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衣摆,“王柳师弟昨夜说,你男女通吃。”
沈小芽感觉有一口凌霄血堵在胸口,要喷不喷,十分憋屈:“他造谣,造谣!”
鹿童压着笑意,走到沈小芽面前:“你师姐的银簪是你送的。”
“前段时间和师姐讨论护肤心得,那支簪子是我的小小谢礼而已!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意思啊!”
鹿童听了,微微弯腰,端详着沈小芽的脸,语气很真诚:“比起你刚上昆仑山,确实细腻了很多。”
鹿童的脸在沈小芽眼前骤然放大,他的眼神很认真,仿佛在观察无量仙翁留的考题。沈小芽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的绿眸和额间的金纹,不觉屏住了呼吸。
鹿童终于站直了身体,沈小芽憋着的那口气随着他的远离一同呼出,差点把脸都憋红。
鹿童走到院子中的石桌前坐下,开始擦起桌上的鹿角弓,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只给她送礼物?”
“师姐借了我不少话本子,还帮了我呀,你……”沈小芽尴尬地止住话头。
鹿童貌似也帮过她不少吧?教她心法、陪她练功、督促课业,每次任务途中也是照顾周全,昨晚还送她回房休息。
鹿童抬眼,好整以暇地等着沈小芽继续说下去,只见她抓耳挠腮半天,终于开口道:“不如我也送师兄一支簪子?”
“我不要和她一样的。”
这小孩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才喝醉了吧!
“那,那我回去好好想想。”
第二天下午,鹿童看着沈小芽抱着一床雪白的被子站在院子里,忍不住嘴角抽搐。
“师兄,这是我特地托人去朝歌最好的丝织铺子买的蚕丝被。你那床被子太薄了,这个很厚实,盖着也舒服!”
鹿童不为所动,只觉得有点头疼。为什么鹤童得到的是一支可以戴出门给所有人看的簪子,他的就是只能在房间里使用的床上用品?早知道那晚就不给沈小芽盖被子了!
“被面上的花样看起来简洁,其实绣得很精细!这个礼物怎么样?是不是好看还实用?”
鹿童妥协地点点头,侧身给她让出进房的路。
沈小芽抱着被子,一边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被子我已经清洗过了,师兄可以再把它挂在桃树下晾一晾,晒晒太阳再染上花香,很好闻的。”
鹿童的语气沉了沉:“我不喜欢桃花。”
沈小芽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疑惑道:“不喜欢桃花还种啊?我看全宫只有你和师姐的寝殿种了桃树。对了,之前师父也问过我要不要和你们一样栽一枝桃树在院……”
“你答应了吗?”
“没有,我院子又没你们宽敞,再种棵树,自己的东西就放不下了。”
鹿童走过去接下被子放在床榻上,说道:“师父吩咐我们半个时辰后去见他,一起走吧。”
无量仙翁只叫了鹿童鹤童和沈小芽,三人并排而站。
他和蔼地问询了小徒弟的近况,从修炼到生活,无微不至,真真像一位慈爱的师父。
但沈小芽每一次恭顺、温驯地面对他时,心里都是恨意滔天。
纵使陈塘关被灭时她才两岁,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但母亲抱着自己躲避沸腾的岩浆、周围一片哭喊惨叫的炼狱情景,是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噩梦。
她在母亲怀里大哭时,有一块滚烫的岩浆落了在母亲的肩膀上。沈小芽已经不记得当时布料和皮肤被烧焦的气味,但只要一想起这些经历,那种味道似乎正萦绕在鼻腔里。
“多谢师父关怀,徒儿感激不尽。”这不是沈小芽第一次毕恭毕敬地对无量仙翁说话,但她忽然有点恍惚——她真的没有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吗?
当然没有,她做这一切,明明都是虚与委蛇,是为了找到申正道和申公豹,怎么会和鹿童那种人一样呢?
渐渐地,无量仙翁赞许的表情自然而然地染上了些许愁态,鹿鹤见了皆是眉心一跳,他俩太熟悉这种神态转换了。
鹤童从善如流地问道:“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无量仙翁叹了口气,并不说话。
鹿童接嘴道:“师父不妨说给弟子们听一听,也好想些法子。”
“最近截教来势汹汹,形势不妙啊,”无量仙翁摇摇头,“越来越多的妖族开始出山,为了我阐教兴亡,不得不加紧了。”
沈小芽立即心领神会——人手不足,需要青枫他们也加入捕无害之妖的队列。她正要开口,却被鹿童抢先:“徒儿这就召集各分队队长来此,为师父分忧。”
鹿童说话时,余光瞥见沈小芽看了自己一眼。
她若真是全力支持无量仙翁,那一眼便是不开心自己抢了她在师父面前表现的机会,可鹿童觉得,沈小芽不至于此。
捕妖队分队长带了各自的副手应召前来,列队等待无量仙翁发话。师徒三人又把刚刚的情景重现了一遍,沈小芽站在鹿童身旁快要忍不住翻白眼。
鹿童上前一步,先是对无量仙翁行礼,再对众人说道:“师父,为阐教兴亡,也为封神大业,弟子建议即日起,各队捕妖无需顾及三六九等,一视同仁,抓捕回宫,以安天下。”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各分队队长都是原捕妖队成员,但他们的副手有不少是前两年和沈小芽同级的新秀,听闻这个决定,异议纷出。
“全部都抓的话,会不会有些不合情理呀……”
“意思是什么也没干的妖也要抓?”
“会不会损害我们名门正派的声誉?”
鹿童见此情景,大声说道:“妖族群体太过于庞大,不安定因素太多,若不及时加以遏制……”
“可万一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该怎么办?”
“有的小妖实在没干什么坏事,这让我怎么下手啊?”
“就是,而且那样任务也太繁重了……”
“好了,”无量仙翁开口,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大家说得有理,此事还需再议。”
鹿童:“可是师父……”
“徒儿,师弟师妹们考虑得很全面,此事你无需执拗,日后再说吧。”
鹿童行礼:“诺,是弟子莽撞了。”
沈小芽在一旁云淡风轻,实际内心早已瞠目结舌。
刚刚这是在做什么?戏班子搭台唱戏吗?
她看了看鹿童鹤童,又看看无量仙翁,他们依旧是师慈徒孝的氛围。
上昆仑山之前,沈小芽对“师徒”的相处概念基本都来自于太乙真人和哪吒,她自是能理解并非世间每对师徒都如他们二人般鸡飞狗跳,但太乙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哪吒当做自己的喉舌利剑,哪吒更不会乖乖接了黑锅还当无事发生。
诡异,太诡异了。沈小芽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这神仙聚集的玉虚宫,怎么感觉有时候比魔窟还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