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队走出谢家二十步距离,长脚问带头的:“老大,那个二小姐看着就鬼精鬼精的,就这么放过她了?如果这家人真和楚霄清有关系,今夜被咱们一扰动,出逃也好,通风报信也罢,肯定会有所行动吧?”
日本人新近获取到一份潜伏各部的卧底名单,紧急下达搜捕任务,上头把跑腿的活全甩给他们做。都查到这儿了,长脚并不赞成就此撤离,但也有人与他意见相左。
另一个手下纳闷道:“我看日本人好像快完蛋了,咱们就是费心费力跑断了腿,能落什么好。”
“昨天老赵在码头抓人,遇到部长的小舅子押队,一整船都是这些年搜刮的宝贝。老赵说这阵子,连日本人都一船一船地往外运家当,恨不得连地皮都刮起卷走。”
带头的转过身,面朝长脚在内的几个手下,目光却投向更远处的谢家洋房,不平静的气氛如一串细密的小气泡窜出水面,一个男人打开了围墙铁门,匆匆奔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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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谢太太胃口欠佳,晚饭只吃了几口,早早地上床休息,却突然叫来越秀,说想吃西瓜。家里没有,越秀便去厨房为她削苹果泥,临时垫一垫。
搜查队刚走,宁宜正在妹妹卧室里帮她收拾翻出来的满地狼藉,突然听到一声锤击地板的闷响,她放下手头的活,惴惴不安地向二楼跑去。不多时,宁宜凄厉的尖叫声传遍了整栋洋房,把家里所有人吓一激灵,立即从四面八方赶到谢太太房间,王遗时甚至跑飞了一只拖鞋,惜予跟在后面捡起来给他拎了过去。
房间里,谢太太昏厥在地板上,宁宜跪在她身边,惜予连忙从王遗时身后走出来,把女儿拉起来带到一边去。
等天庆从附近邻居家借来轿车,王遗时抱着谢太太出门,老老少少跟在他们后面。惜予抱了抱泪眼婆娑的宁宜,对英娘说:“照顾好她们。”身后,谢老爷已经在车里催促起来。
瑀舟和平宜紧紧挨着大姐站,夜色里,车门一关,三姐妹目送轿车扬长而去。瑀舟一阵虚脱,整个人滑坠在地,不住哭泣起来。宁宜自己眼睛还红着,却已顾不得伤心,扶起瑀舟,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带她回到家里。
漆黑的围墙门再次关闭,夜色里监视着谢家的几双眼睛眨了眨,不约而同看向带头的。
“那老太看着像是断气了。”
“听!”有人指向谢家,夜空中断断续续传来瑀舟撕心裂肺的哭声。
带头的用掌心护着火苗点起一支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这家人和姓楚的有联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还忙活啥,回宿舍了。”
带头的踹了一脚这个手下,“笨死你!还宿舍,生怕上头发现不了你偷懒是吧?找不到姓楚的,还会让我们接着找姓李的、姓王的,没完没了了!走,我请你们去四马路,哥几个好好享受享受。”
一听灯红酒绿的四马路,众人精神一振。带头的吸完烟,烟嘴往地上一丢,开口道:“我打算回老家了。”
“老大!那我们怎么办?”
“没我你就不喘气了?”带头的人掏掏耳朵,凄切的哭声依旧在,“走,喝酒去,喝完咱几个也散伙。”
夤夜残月下,一行人勾肩搭背离开了福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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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洗漱之后,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看上去跟个没事人一样,内心却像一团乱麻。
审问人森森白牙一张一合逼问她,重庆电台的女声播报,阿娘双目紧闭倒在地上,陈横端着红烧肉两步并一步窜上楼……这些景象一幕幕叠加在她脑海里,各自带来的问题,揉杂之后催生出更多的恐惧与不确定,纷沓袭来。
我在审问中过关了吗?陈横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阿娘会不会死?我会不会连累家里?……
平宜烦躁无措地挠了挠手臂,视线落在一格没关紧的抽屉上。拉开之后,最上层是一叠练字的米字格纸,掩藏着那只陈横送的印着春日花园的饼干盒。
平宜捧出饼干盒,却发现盖子已经被打开了。她心生疑窦,翻开一看,却被眼前景象骇住——酥松诱人的饼干不知何时变了样,无数黑色蚂蚁密密匝匝地爬动着,它们嗜甜而来,徜徉在糖霜海洋中。
那无数蠕动的黑点吓得平宜喉头紧缩,如抱死的刹车,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得下意识撒手,狠狠丢开盒子。
饼干盒咣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糕点飞溅,蚂蚁也被泼散在了地板上,继续转着圈寻觅甜味。
仲君怀闻声冲了过来,推门一看,却见满地狼藉,黑蚁乱爬,平宜呆愣愣坐在书桌前。
“平平。”宁宜随后出现在房门口,见状对仲君怀说:“去拿把扫帚来。”
支开旁人后,宁宜绕过那片狼藉,屈身搂紧了妹妹。
平宜将头埋进姐姐的臂弯里,闷声道歉:“对不起,你刚才帮我打扫干净的,又弄脏了。”但宁宜只是抱紧了她。
夜里平宜害怕卧室还有蚂蚁,索性跑到了姐姐房里睡。
迷迷糊糊躺了几个小时,平宜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身体好像躺在火炉上,皮肤已经烫得几乎要爆开,体内却窜着一股寒意,冻得她不住地打战。平宜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旁边她姐睡得轻,很快发觉不对劲,一摸她,整个人都快烧熟了,再喊她,已经不答应了。
宁宜穿上拖鞋,去客房找仲君怀。听说平宜发高烧,仲君怀起床气都吓飞了,一骨碌爬起来,两人背着平宜也赶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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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感觉自己好像趴在一个水面浮标上,被海浪冲得晃来悠去,头又晕又涨,很快失去了意识。之后便是在医院晕了整整两天,反复高烧。
终于,在入院后的第二个深夜,高热逐渐退去,她感觉到了一丝由内而外熨帖身心的清凉。睁开眼一瞧,陈横竟然守着床边,正坐在椅子上啃苹果。
平宜与他四目相接,听他笑着问:“醒啦?”
她眨眨眼,权作答应,可一闭一睁之间,眼前人却换作了阿娘。
阿娘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水绿色旗袍,满头乌发,似比如今年轻了几十岁,笑眯眯地摸了摸她额头,说:“热度没了。平平,起来喝点水吧。”说罢来扶她。
她起身时一使劲,彻底睁开了双眼,板结已久的睫毛从眼睑上撕开,一阵刺痛。
深蓝色的病房里,只床头亮着一盏橘灯。外间走廊传来脚步声,平宜偏过头,看到一道长而畸的黑影投在门口的地砖上。
是姐姐。
宁宜发现妹妹已经苏醒,欣喜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
“嗯……阿娘呢?”
“什么?”
“她刚才还在。”
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平宜一时判断不准哪边是真,哪边是假,愣愣地看向姐姐。她姐眼神里逐渐涌现出恐惧,眼泪也扑簌簌下来,嘴里自言自语道:“不会是烧傻了吧?”
“你才傻了呢。”
听她顶嘴,宁宜破涕为笑,一把抱住汗津津的妹妹,说什么也舍不得撒手。与此同时,她心里也在苦恼,该怎么告诉妹妹,阿娘已经不在了。
苏醒以后,平宜靠在床头啃着姐姐洗好的生梨。一头卷发被反复高烧的汗水浸得油润,弯弯的一绺贴在腮边,宁宜怕她不舒服,伸手替她撩开。
“平平,有个事。”
平宜停下啃食,捏着梨子的手垂到被子上。姐姐的眼睛又红了,她问:“是不是阿娘?”
宁宜点头。那晚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就不行了。“爸爸妈妈这几日会忙着治丧,没空过来照看你。”
“表姐和姆妈还好吗?”
怎么会好呢?瑀舟一直哭,那是从小将她悉心养育的人,是她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去世了啊,谁来安慰都是无用的。
宁宜相信妈妈也一样的痛苦,可她作为仅在身边的儿女,阿娘的身后事要由她主持。她连来医院看一眼生病女儿的空隙都找不到,又怎顾得上伤心呢?
“爷爷和姆妈吵了一架。”宁宜感谢妹妹在这关头醒过来,她不必再独自消化情绪。
“为什么吵?”平宜问。
“爷爷说丧礼不办了,他要一个人带阿娘回杭州。爸爸和天庆叔说,丧礼不办就不办了吧,我们陪你回去。但爷爷说什么都不肯,他们不敢阻止,只有姆妈冲出来,爷爷对她没辙,才不谈这事了。”
谢老爷一辈子在上海伤透了心,长子牺牲,前途折戟,发妻病逝。姐妹俩心内都知晓,爷爷一定会离开,他绝不要也在这座承载了过多悲伤的城市闭上双眼。届时,瑀舟必然也会跟他一起离开。
“姐,我有些害怕。”
“别怕,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
她们一直聊天,好像说得够多,就能把哀伤的情绪代谢掉,一直到窗外鸟叫了,才不得不睡下。
最后谢老爷和惜予各自妥协,达成一致。惜予答应放谢老爷回杭州去,谢老爷则答应等到平宜出院一起动身。
如此一来,福煦路的房子顿时空了下来,惜予几经考虑,决定搬回亚尔培路公寓。趁孩子们在杭州过夏天,她和王遗时处理搬家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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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票买在八月的头一天。
车站月台上,谢老爷背手踱步,时不时眺望着轨道远处,确认他们那班车来了没。凭儿、惜予和王遗时并肩而立,惜予侧着脸听王遗时说话,一边留意着女儿们的踪影。一旁,诚国哥仨看管着行李,越秀则牵着双胞胎。
谢老爷满心思归,对上海已毫无眷念,还没到点就催着大家上车。天庆、诚国和王遗时合力把行李搬上车。
宁宜和平宜迟迟没有上车,和母亲抱了又抱,瑀舟看在眼里,羡慕又难受。
诚国从车梯上蹦下来,大咧咧对宁宜说:“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什么鼻子。”
宁宜虽然舍不得母亲,但根本没有哭的意思。反倒是真的不回来的瑀舟听了,嘴一瘪哭了起来。
凭儿对着大儿子胸口捣了一下,上前抱住瑀舟,“下次放假就让天庆叔送你回来,小姨妈给你买车票,到时候,让你诚国哥来接。”
瑀舟看了眼诚国,含泪点了点头。此时,车上的谢老爷又开始催了。
平宜排在上车的队列里,对姐姐吐槽:“爷爷只能催催咱们,他喊破天,火车也不会早一分钟开。”
她姐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消停点,祖宗。”
隔着车窗,惜予对女儿们挥了挥手。平宜把整张脸贴在车窗上,拱出了一只猪鼻子,王遗时指着她,对惜予道:“你看她!孙猴子逃出五指山了。”
乘客都上了车,原先乱糟糟的站台空了下来,只剩星群一样不规则罗列的送别的人。
火车鸣笛启动,从铁轨上一节一节抽离,远行不见后,惜予扭头对王遗时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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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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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三十四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