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身后姐姐如何呼喊,仲君怀都没有停下脚步,等意识再恢复清明的时候,已经跑出很远,马路上行人往来穿梭,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姐姐那一句话,周而复始地在两只耳孔间穿梭,挥之不去,如同诅咒。
他十七岁了,天津十一年,美国四年,上海两年,数脚下这座城最陌生,他根本无处可去。但即便立时死去,也不回原先那个家。
他徘徊着,内心的声音指引着他来到了福煦路,既然横竖要走,在想清楚去哪里之前,怎么也得见见这两年来唯一交心的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都觉得他可怜,下一秒平宜就开门出来了。
也许是觉得跟姐姐吵架跑出来这个理由听上去太逊,当着平宜的面,仲君怀美化了一下,说自己离家出走了,即将开始一场不回头的流浪。临行前特来见她一面。
平宜一听,那还了得,外面乱糟糟,眼看着日本人正往穷途末路上策马狂奔,万一气急败坏起来,用刺刀把你小子挑了怎么办?
为什么不一梭子打死?打他都嫌浪费公家的子弹。
平宜像只大闸蟹死死钳住仲君怀,他死活不肯跟她回去,平宜便把他往陈横家里带。她也知道自己一个人迟早看不住这家伙,得找个帮手。
陈横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帮她制服了仲君怀,一把丢床上冷静去了。
然后就是平宜回家吃饭,完了端着红烧肉去喂她的“战俘”和“战友”。
陈横的亭子间毕竟小,平宜死活要把仲君怀带回谢家。
仲君怀吃饱之后,气已经消了不少,不情不愿地让她拉着离开了陈横家。半道上,拉拉扯扯的两人被出来找人的王遗时发现。
就是这么个事。交代完始末,平宜突然“呀”了一声,“我把盛肉的锅子忘楚先生家了!”
“一只锅子,明天再去拿,”王遗时按下她,看向仲君怀,“不像人,长了脚是真能跑掉的。”
惜予劝他:“你阿姐炮仗脾气,这回炸得着实过分了。等会你姐夫过来接你,回去了再和她好好说。”
“不!我不回,死也不回!”
平宜也说:“他不可能跟二叔走的,勉强回去了也会再跑出来。”
后来等宋二来谢家,好劝歹劝,仲君怀都不回心转意。惜予出来说话,与其这么耗下去,不如姐弟俩各自冷静冷静,先让仲君怀住在谢家。宋二也没辙,只得空手而归。
—·—
转过天来,平宜起个大早,趁陈横上班前,去他家取回锅子。敲门不开,想他已经出门,没当回事走了。
到了晚上,她又跑去杂花弄,窗帘拉着,玻璃杯不在,陈横还没回来。
第二天,他依旧没回来。天庆后来去收拾他那间房子,才把锅子带回了家。
第三天,杂花弄来了一伙人,四处打听楚霄清的下落。但这个人在弄堂里独来独往,没有走得近的人家,如今凭空消失,四邻根本不会过问,也无处问起。
搜查的人踹开亭子间的门,见屋内一切摆设俱在,连衣物和证件都没有带走。叮哐一通乱搜后,仍然一无所获,那伙人便有些焦急,唯独带头的满脸淡定。他见楼里的住户眼神遮遮掩掩,断定他们有所隐瞒,站到就近一户人家门口,一把揪来他家的孩子,手往孩子脖颈侧一搭,摸猫似的一下下捋,不说话,就笑,笑得人心里发毛。
孩子父母魂不守舍,当爹的站出来说:“这个人跟房东家的二小姐走得近!你可以去问她们。真的!”夫妻俩一齐对带头搜查的人点头。
聚在楼下偷听的邻居们一听到脚步声下行,纷纷四散,直等到那伙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弄堂朝谢家去,才接二连三从自家冒头出来,聚到了那户人家门前。
孩子还小,没什么反应,他妈抱着孩子流了满脸的泪。
邻居看着母子俩,叹道:“作孽。”
另有邻居和那对夫妻说:“这里你们怕是住不下去了。”
父母皆爱子,你为了自己孩子把人家的心肝供了出来,给谢家找了这么大个麻烦……“嗐,我看你们,还是趁早物色新房子去吧。”
—·—
那伙人闯进福煦路洋房,小喽啰呼呼喝喝地要“二小姐”滚出来,大概都以为“二小姐”是个婀娜美丽的妙龄少女,当看到平宜这个黄毛丫头的时候,脸上一溜儿闪过了质疑的神情,连带头的也不例外。
“来,跟我们走一趟!”说着就有人上来抓平宜的胳膊。
天庆连忙挡在平宜面前,王遗时拦住了另一个方向扑上来抓她的人,问:“我女儿犯了什么事?!”
“你认不认识楚霄清?”带头的人盯着被护起来的平宜问。
这时,谢老爷也闻声从楼上书房赶来,让宁宜给劝了回去。
平宜回答带头的人:“认识啊,我们全家都认识他。楚先生是我家的房客。”
平宜说话的时候,王遗时一直在观察这些人的神色,心下明白:陈横一定是出事了。对方了解到他日常和谢家,尤其是跟平宜之间往来较多,才会来家里。但一见到平宜,发现她不过是个小孩,神色已不知不觉松动了下来。也许……这个“二小姐”并不是非抓不可,就看他们怎么应对,争取出可供斡旋的余地。
这时候,还躲在谢家和姐姐怄气的仲君怀跳了出来,“那个汉奸油嘴滑舌的,平宜话最多了,只要碰到就会和他聊几句。我老早就让她别搭理那人,她却说不能这么没礼貌。”
“什么‘汉奸’,臭小子怎么说话的!”
仲君怀这才发现,来找平宜的这一伙人全部都是他口中的汉奸,愤愤地闭嘴。但幸亏他嘴无遮拦,反而又打消了对方不少的疑虑,连带着对平宜的语气也稍显和缓,“小姑娘,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
“这样吧,”王遗时提议,“在哪问不是问,就在家审。她一个小孩而已,以各位水平,还不是三两句就问个清楚了。”
带头的人还在思考可行性的时候,惜予立刻进行挽留,“再忙也得吃饭啊,边吃边审,不耽误事儿。”说着喊来越秀,让她立马去厨房开火。
见惜予和老王态度坦荡,和弄堂里那对夫妻一样,脸上只看得出对女儿的紧张,带头的人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对手下说:“你们吃,我带去审就行。长脚,你跟着我,把门。”
他越过仲君怀和王遗时,一把捏住平宜的胳膊,“小姑娘,你房间在哪?带个路。”
“要不还是去我书房审吧。”王遗时插话。
“再多话我就直接把人带走。”王遗时乖乖闭嘴。
平宜抬起手指,“那。”
带头的人揪着平宜走进卧室,门一关,他把椅子从书桌前拉到房间中央,边扫视四周,边对平宜说:“坐着别动。”
平宜看着他驾熟就轻地把自己卧室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此时他走到四柱床边,突然停了下来,平宜的呼吸一窒,只见他单膝跪了下去,歪下头去看床底,床底空无一物,但他并未就此起身,而是伸出手,贴着床沿下方仔细地一寸寸摸索过去,手触碰到一团异物,他用力一拔,掏出来一只便携收音机。
“小姑娘,”他虽然喊着平宜,眼睛却一直在翻看那台收音机,“你多大了?”
“十二。”平宜回答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书桌边可以给收音机供电的插座。
“那就是还在念书了?像你们这种人家,女孩子将来也得念到大学吧?”
“嗯……”平宜看着他连上插头。
“嚯,念这么老些年的书,可遭老大罪了。不过值得,要是有你家这条件,我也让我闺女念。”他的手指轻轻地搁在开关上,对平宜说:“你上回听完波段都没调走,我没记错的话,SW1……短波(汪伪禁止),你在听哪个敌台啊?小姑娘。”
他的语气虽然笑呵呵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按下了收音机开关。
一段刺耳的杂音过后,醇厚的男中音从扬声孔中流泻而出,缓声唱道:AS time goes by……美国之声(Voice of America)正在转播一段本国的音乐电台节目。
VOA是美国战时信息署的电台,主要做宣传之用,平时总会放些英文流行音乐,不少老百姓私下里偷偷收听,你说他算敌台吧,可多少有些民不举官不究的意味。
带头人也就见怪不怪,靠在书桌边用手指打着节拍,听完了这首动听的歌曲。他大概已经确定:这个二小姐的确和楚霄清有关系,甚至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并不是他的同志。没有一个地下党会傻到把收音机放在床板下,还忘记在收听结束后调转波段。
又听了两首歌,外头把门的长脚恶声道:“吃什么吃,干正事呢!你当过家家呢。”
带头的人打开房门,原来是英娘受惜予吩咐,洗了几只苹果给他们端来。带头人接过托盘,对手下说:“长脚,对人客气点。”
回到房间,他放下托盘,问平宜:“要吃吗?”
平宜点点头,他直接抛了一只过来,自己也拿起一只苹果啃了口,关掉收音机,审问继续。
“胆子够大的,私连短波电台,你不怕坐牢啊。”
平宜低头看着双掌之中的苹果,“那你抓我吧,但是我家里人并不知情。”
“扯呢,你家里人又不是聋子,难道发现不了你在听电台?”他突然换了个话题,“那个楚霄清,他其实根本不叫这名,你知道他真名么?”
平宜装天真地反问:“啊?他不会是个地下党吧?”
那人顺着她的话说,“还真是。他叫陈横,湖南长沙人,在莫斯科留学期间被延安方面吸收,化名楚霄清,代号‘四月’潜入上海宣传部。小姑娘,该你说了,你怎么会跟这号人走得那么近?”
“他特别有趣,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懂,连电台也是他教我连的。”平宜说的句句实话,这就是她当初爱和陈横玩的原因。
有趣?带头人沉默了一下,根据他收到的情报,楚霄清工作中是个沉默、老实且不起眼的人。
此时楼下大厅里的落地钟开始报时,“噹”一声之后连续地敲了起来,带头的人忙看了眼手表,再次打开那台收音机,小心翼翼地将波段旋钮调节至6.02MHz,呲呲啦啦的杂音逐渐微弱下去,同时人声越来越清晰:
“这里是中央广播电台重庆台,现在开始广播。”
开头是一段最新的战情播报,日军正在上海之外的大陆上节节败退。
那人咔嚓咬了一口苹果,看向平宜,平宜也在认真听,他突然问:“你觉得他们会打进上海来吗?”
平宜沉默,一段冗长但珍贵的战情播报之后,播音员换了一段国际新闻:
“7月26日,美国总统杜鲁门、英国首相丘吉尔……三国在波茨坦发表联合公告,促令日本政府:日军驻中国、缅甸、马来亚…诸国之部队必须完全解除武装,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中、美、英将一致打击日本法西斯主义……”
直到重庆电台播报结束,盘子里多了两只苹果核,审问也没有再继续。带头人说:“他们会打进来的,小姑娘,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走到门边,又回过头,对平宜说:“往后别什么朋友都交。不过往后,也没人管这些了……”他打开门,“长脚,叫上兄弟们,撤了。”
“老大,审完了?”长脚将信将疑地往房间里探头,被一脚踹走。楼下那伙人已经酒足饭饱,听见老大都审不出什么,一窝蜂涌出了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