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正式转正的那天同样也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三千五百美金,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存放在哪里:对于目前还是一位黑户的他而言,银行账务自然不可能存在。最终那一沓钱币被楚子航放进了他房间中的网球包里,位于酒吧二楼一间曾经是杂物室的小房间,而网球包里面所放的也并非球拍,里面躺着一柄蜘蛛切,而现在又加上了数值不菲的一笔美金。
在夜晚正式降临之前,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完成。
清点数目——当然,怀特把这项工作彻底扔给了楚子航,理由是中国人的数学很好,那么这种工作当然也不在话下,其次,还需要准备和清洁好调酒工具。怀特在卫生处理这方面做了一张轮班表(即便只有两个人轮班,实际上,楚子航完全没看出来这张轮班表存在的意义),单数日又轮到楚子航。
收拾卫生的最后一步是倒垃圾。楚子航和怀特打过招呼,走出门后不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滴潮闷的雨正中他的鼻尖。
“你这身衣服淋湿了可是要挨训哦!”
一道轻快的女声从他的身侧响起,说的是楚子航已经一个月没有听到过的中文,而声音又如此熟悉,这位少女双手背在背后,一点一跳地凑近了些,近到楚子航可以看清她头顶的发旋,甚至就连发旋都在衬着她完美无瑕的样貌。她活泼地眨了眨眼,但是身后是污黑的墙壁,没有那束恰到好处的光照在她脸上,却也像是一位神圣的天使,并不静谧地降临在了他身边。
楚子航想了想,但他已经无法避免身上的白衬衫被雨淋湿了。
“……怀特先生不是那么严苛的人。”他停在了原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着(这个词语用来形容楚子航的确有些令人震惊啦,但他的确不敢看向女孩的方向,那束目光直直地垂向地面——乌黑的瞳孔,看不到一点儿黄金瞳的踪迹),“更何况,我现在可以用工资偿还这件衣服了。”
“呜哇,师兄你真是走到哪里都处事不惊然后再大赚一笔钱嘛!当然,我没有在说你当牛郎的事情,这多遗憾呀,要是我在场,多少也要为师兄开一次香槟塔……嗯,就刷路师兄的S级黑卡好了!”
楚子航仍然给出了足够严谨的回答:“我们的卡都被冻结了,无法使用。”
“唉,只是想象一下,想象,懂吗,师兄你也太不解人意了。”
现在,楚子航沉默了,他僵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酒吧的那袋垃圾。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酒吧和垃圾桶都深入小巷,鲜少有人经过,或者说,鲜少有正常人会刻意走进来。他不知道眼前的场景是不是幻觉,但是说到底,他现在的处境就真实到哪里去了吗?他在芝加哥的加菲尔德公园苏醒,与龙相关的一切,无论是卡塞尔,还是他血液中流淌的暴虐的基因,自那一瞬间全部都从世界上抹除了,这位毕业后就入职执行部的优秀执行员成为了一名黑户,像是这世界的游魂,只能在巡警赶走公园里过夜的流浪汉之前重新融入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之中。而这个女孩儿,本应该躺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北京地铁站里,只是一具尸骸,连带着她的死亡档案都落在了校长室里积灰。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荒诞的发展,也或许是因为楚子航手中只有一袋垃圾,他本应该拔出刀来,再杀死那个女孩一次,可他现在手里没有刀,他也不再有言灵和被龙血强化过的身体。换一句话说——楚子航想,他杀了她,夏弥就可以这样毫无芥蒂的,无事发生一般,这样开启一段话题吗?
他当然没想明白,这些想法在脑海中闪过只需要几秒钟,但他也沉默了几秒,显然,女孩并不满意这样沉闷的聊天对象,或者说,她早就知道在和什么样的人聊天,只不过她现在装成了夏弥,这个能和路明非芬格尔玩到一块儿去的人也不会拥有什么正常的脑回路。那几秒钟无声地逝去后,又被女孩不满的话语终止了楚子航所谓的思考。
“喂喂!”她说道,“天降这么大一个美少女和你聊天呢,师兄,你竟然只沉默也不接话,这真是太过分了,我待会儿可要给师兄你打个差评,就说没有牛郎的专业素质,怎么可以冷落客户呢!”
但楚子航当牛郎的时候其实什么事情都做过,为了潜入源氏重工,他们甚至还灌醉了那些富婆。不过这些话现在说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楚子航斟酌着,仿佛又回到了好几年前的每一天,总有这样一个叽叽喳喳的少女在他的身旁,而楚子航也因此开始思考面对这个女孩儿时的回答。
无论如何,“牛郎”这个职业对楚子航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摇了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女生栗色的长发上。
“一定要说的话……我现在的工作应该是酒吧服务生。”他申明道,“我只是在思考要怎么回复你,总不能直接开口,问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楚子航还是直接了当地说出了口。现在,这条小巷只留有雨声了,一片死寂,而楚子航偶尔也会想起来那座高架桥,在命运的分歧点初现时也是同样的沉寂,但那时除了雨声还会有车载音乐,悠长的曲调下是迈巴赫发动机的声音,没有那么失真,永远潮湿地烙在他的心底。而现在不同:从沉默中蔓延而出的是一位龙王的愤怒。耶梦加得的发旋也被雨淋湿而垂下,在她转过身之前,那道背影都更像是引人怜爱的美少女,而非一只高坐于权位的龙王。
一双金澄色的黄金瞳在黑暗中睁开,不含有任何情绪的看向了楚子航。那一瞬间仿佛又千百斤的重力压在他的身上,无法喘息,无法移动,血液里的细胞时隔许久沸腾起来,叫嚣着恐惧的来源,但楚子航动也不动,仍然站的笔直——也许耶梦加得只是想让他跪下,也许失去了混血种力量的楚子航在她的眼里和其他蝼蚁般的人类毫无区别。
他的话语从嗓子眼里勉强挤了出来,龙王的威严让他呼吸困难,连带着声带的振动都变慢了很多,断断续续:“……你应该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吧?”
十五岁,高架桥上的尼伯龙根对于彼时的楚子航而言相当于一扇打开新世界的大门,那打破了楚子航朦胧成型的世界观,而现在,楚子航接受了龙类存在的事实,接受了屠龙的任务,也接受了他虽然可能卷入死亡的命运,但就在他从卡塞尔学院毕业的那一年,他又莫名来到了这里,他现在的接受能力可以接受一切的新讯息,归根结底,他只需要知道一个答案而已。
他艰难地望向那双黄金瞳。但耶梦加得无动于衷,她只是在审视着楚子航,在思考,许久后轻蔑地笑出了声。
“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龙吧?”
楚子航这样猜测过,他感觉到施加在他身上的重力减轻了一些,以至于他可以轻轻地点点头,给出一个正确,但只属于他猜测中的答案。
耶梦加得根本没有看向楚子航,她收回了目光,两只手背在身后,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没有其他龙王的世界,没有混血种的世界。”隔了一小段距离与雨声,耶梦加得的声音听上去失真了些,“嗯!那我想要称霸这个世界,或者毁灭这个世界,那就完全看我的心情咯。师兄,世界末日危在旦夕,你打算怎么做?体内的龙血在沉睡,即便如此也还要逞英雄,再一次把刀插进我的胸口吗?”
她转过了身,那是芭蕾的功底,发尾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一圈。现在两个人是面对面的,楚子航看清了她的黄金瞳,她眼下长出来的龙鳞,还有她脸上讥讽的笑容……楚子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那道笑容也被代表着不爽的哼声埋没。
“好吧……谅你现在也没有这个胆量咯。”那双黄金瞳在黑暗中闪烁了几分,随机转到了另一边,“怎么样,要不要猜猜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她现在似乎又变回那个思维跳脱、神经病程度堪比路明非的女孩儿了,黄金瞳在雨中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楚子航望着她沾满了雨水的发梢,真奇怪,他想,龙也会因为营养问题,让头发变得相当毛躁吗?
但他也在很认真地思考。这就好像那条出来换气的鱼,夏天时它回到水面上换气,再次碰见了那个熟悉的人,但是那人没有带捕网,他没有办法将这条鱼带走,而鱼也不想被带走,反而跳起来用尾巴扇了人一巴掌一样。现在,楚子航就在和那条鱼对视着,他不知道这条鱼到底会是前者还是后者,他只是在想,冬天还远远没到。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说道:“因为口袋妖怪的新作要发售了?”
好吧!就连夏弥也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很对她胃口的回答,那一瞬间,她已经开始思考作为一只龙王去抢劫发售会的可能,然而也要多亏这个答案和正确答案的接近,她的眼睛转了一圈,再一次转过身来时,仿佛刚刚耶梦加得降临的阴影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个长相完美无瑕的女孩儿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搞怪动作……也许这是卖萌。总而言之,她很心虚地笑了几声,摊开了空空如也的两只手。
“哦!这个的话下次再说吧,哈哈……”夏弥的目光飘向楚子航的后方,“师兄,我也知道你今天难得开了工资嘛!不过我刚醒过来,又冷又饿,实在是没有办法啦。先借我一千美元吧!嗯,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咯,事成后我会封你为大将军的,钱呢我就先拿走啦……”
女孩儿踮起脚尖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紧接着,像是一个被人发现做了坏事的小孩,脚底抹了油一般跑出了一大截距离,碍在雨天不方便把那沓美元拿出来晃一晃,索性只是冲着楚子航摇了摇手。
下一秒钟,她消失在了小巷尽头的拐角处。
“夏……”
……算了。
楚子航想道。反正他现在没有需要用到钱的地方。他也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追上去,或者说,他就算追上了夏弥,还能问什么呢?所谓的一笔勾销?还是问她,下一次还能在冰面下见到这条鱼吗?这不是楚子航的风格,他也没有追上去。这个浑身湿透了的青年手里还拎着垃圾袋,不紧不慢地向夏弥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垃圾桶也在那里。
他只在拐弯处碰见了一个躲在屋檐下抽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