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雨季沉默地在四月的末尾落下了潮湿的痕迹,沾满了空气中的灰尘与汽车尾气的味道,最终潺潺流向所有雨夜的归宿,下水道,或者说,漫向了小巷的深处:阴沉、肮脏与黑暗的隐蔽所。
黑发亚裔的少年已经在这所酒馆里打了一个月的工,他寡言少语,面无表情,每天在吧台重复着擦杯子与调酒的工作——对于后者,他虽然是个初学者,却已经是个足够优秀的学徒了。
他找工作找到这里来的那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说着流利的英语,这也是老板之后在面对他的沉默时没有怀疑他英语水平的原因之一。而亚裔永远都是这样,猜不透他们真正的年龄,只从外貌上来讲,也许老板应当质疑一下他的年龄:在芝加哥,未满21岁禁止饮酒,在酒吧打工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是,芝加哥在愚人节那天也正下着雨,这个男孩浑身湿透了,衣角如瀑布般滴落着水,在他额上滑下的水珠旁,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隐隐藏着闪烁的雨落时的闪电。
“你好。”那个亚裔少年就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抱歉弄脏了你的地板。我看见门口贴的招聘信息,请问这里还缺服务生吗?”
事实当然是“缺”。
有一点要知道,这家酒吧的位置可不怎么样:它居于芝加哥西区,两个街头□□的势力缝隙之中,这就意味着糟糕的治安和常有的小摩擦,甚至于,每晚都能在酒吧的对面看到宿醉或中了毒瘾的帮派成员。这样的一所酒吧贴出来了招聘信息,在提供吃住的基础上,工资只多不少——如果应聘者可以不在意自己会面对生命危险的话。而这位亚裔少年是贴出招聘信息两周来的首位应聘者。
正式开始面试之前,老板拿来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最后,那条毛巾也变得湿漉漉,盖在亚裔少年的脑袋上,沉默地等待着这场关系到他能否享有晚饭的面试。
“以前有过类似的工作经验吗?”
极其温和的开始方式,这似乎和老板不太好惹的面貌有些差距。而亚裔少年的目光短暂地在提问者小臂上的纹身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那是他入职一月来说过的话最多的一天。
“……服务业的话,有过。”
这句话也许可以有好几层意思:到底是什么服务业?还是说,当所谓的类似的工作转换成某些违法交易时,他也同样拥有这样的工作经验?老板当然想象不到眼前这位看上去再优等生不过的少年曾经还是日本某所会馆的头牌牛郎之一,也想象不到他预设中的会点菜洗盘子可以发展为日本刀切生鱼片,他现在只知道这个少年是个华人,名字对于美国人而言有些拗口,第一次,他把楚念成了英文里的树,而名字要比姓好念些……但是到现在,他已经暂时放弃去学习这些中文读音,一问一答,从工作经验讲到员工待遇,他原本以为这个少年对于后者会竖起耳朵,对美元和楼上空置的房间感些兴趣,结果说到最后,少年脸上的表情却变也没变过,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始终如一的面无表情,表示仅提供睡袋便已经足够他休息了。而老板呢,自我介绍时称自己为怀特,这位怀特老板对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毫无了解,但宗教总是有着相同之处:在天主教中也有受难修会,谁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不是出自类似教义的苦行僧呢?楚……哦,全名是叫楚子航,这位楚先生呀!怀特老板做出来了一副长者说教的气派来,话语终于转到了此次面试的最后一个问题上来了。怀特晃了晃翘起来的二郎腿,再一次地审视起这个少年。
亚裔大概都是这样,不仅看起来年轻,就连身材在相比之下也显得瘦弱。那身黑色的风衣看上去材质不错,至少他不会是个贫民窟出来的小骗子——噢,那还是十年前,也是个亚裔,十几岁,无论是身量还是年龄都比楚子航小,骗走了怀特身上的十几美金。此刻,那件本应该很宽松的风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缀在楚子航的皮肤上,隐约显露出了肌肉的形状,好啦,那么他肯定也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一番审视结束之后,怀特反而摸不清这位小兄弟的目的了:当然,当然,赚钱很重要,但除此之外呢?不排除有警察想要接触本地的帮派势力而刻意安排到这里的可能,但是几十年过去了,这儿该有的混乱从来没有少过,也没见过芝加哥的警察尽过责任。总之,总要有一个理由,才能让这个样貌和家境应该都不太差的少年淋着雨找上门来。
“好吧。”一个语气助词,配合着怀特故作无奈的耸肩,但并没有吸引到楚子航任何的注意,“楚……对吧?(沉默的男孩儿点了点头,没有纠正怀特那糟糕的发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芝加哥生活过,但是,听着,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楚子航的声音依然平稳,像是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跑车,明明可以加大马力,说更多的话,才更合适,但他却只是保持着足够的速度,能在时间截止前到达便是胜利。
这个亚裔男孩平静地说着能惊掉怀特下巴的事:“……北朗代尔的民众派与Gangster Disciples势力的交界,但从未在此处发生过冲突。之前……有人认为,这里要么从属于另一个□□帮派,要么是一个独属于□□的‘安全区’,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占比更大,也许是因为大部分情报交换都在这里进行,所以才逐步发展到现在的安全区吧——我读过相关的案件,上一次这里发生帮派冲突时,导火索是一位被误伤的情报人员。”
全对……不,只有一处错误,怀特想道,现在北朗代尔的民众派已经分割独立出了很多势力,那已经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但这些话从这样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还是再令人震惊不过了:他到底是什么人?怀特是这样想的,也同样是这样问的。这个超出面试预期的问题似乎成为了今天唯一一个让楚子航说不出来话的问题。这个淋湿了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一副符合他现在模样的神情了:痛苦吗?不是。怀特细细地盯着楚子航的脸看……也许那是一段正在驶过他脑海回忆,并为他带来一段轰鸣般的哀伤,雨滴顺着毛巾,然后是发丝,在脸颊上划过,留下一道如同泪痕的痕迹。而对于这个问题,楚子航沉思了许久,那双独狼一般的双眸失去了震慑力,逐渐褪显出他迷茫的底色。也许——这个词语被他沉吟着拉长,最终,只剩下了一句坚定的否认。
“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他说,“至于其他的,可以不用管我,我也不会做其他的事情。”
于是楚子航便被怀特勉为其难地收为了这家酒吧唯二的员工——另一个则是每天负责送货的兼职,只在每天早上露一次面。面试最后以怀特的随口一提作为结束:哦,楚……呃,子航(他实在念不来楚子航的姓,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你多少岁了?当然,我只是随口一问,未成年的话可能会有些难搞……
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再一次沉默了。他试图在这家白天也极为昏暗的酒吧里找到日历,事实上,这种习惯大部分只有中国人会有,阳历和阴历,不管信与不信,出门也总是要看看日期。
“可以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吗?”
楚子航很有礼貌地点点头,抛出了问题的引索……或者说,这根本称不上什么问题。此时此刻,怀特看向楚子航的目光也带上了点疑惑:一位不知道任何信息的亚裔男孩,不知道日期,一无所有,按照中国人的话来讲,难道他还是突然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吗?疑惑之余怀特也不忘给出答案,2012年,他说,就是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的这一年嘛,不过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半年多啦。
“22。”
怀特仍然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意识到,或者说,他反应过来这男孩报的数字是他先前所问的年龄时,芝加哥西区的上方正巧划过一道惊雷。
至于22岁嘛:那可真是个打工的大好年纪了,不会被任何人找上麻烦来,正值赚钱的最适年龄。怀特为这份工作设立了一个月的观察实习期,虽然这期间既要学习酒吧里的各类事项,要背下来菜单,还要学会调酒,除此之外呢,酒吧里的杂活也要一概包揽——工资仍然只有最开始定下的基础工资,倘若坚持不够一个月,那么就连这些美元都拿不到了。这些工作说不上繁忙,但对于楚子航而言,竟然显得相当轻松。他白天把货物放进后厨,把酒摆进吧台,中午午休便多出来了些空余的时间,就连怀特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楚子航去了哪里,本人则称,他只是在尝试着偶遇他的朋友,芝加哥不算大,遇上火车站罢工的那几天,说不定会在车站前看到什么老朋友。
“听上去你像是走丢了的小孩似的。”怀特并未放在心上,那时,他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对账上。“你要找的朋友长什么样子?说不定我会帮你留意一下。”
“也是中国人。”说到这里,楚子航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上了另外一句。“也许还有位金发的意大利人。”
“那可真是稀有的组合了——嗯,不过除以之外没有别的描述了吗?”
“……”
楚子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而怀特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起初,他还会为楚子航的寡言感到疑惑,毕竟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少说话的理由——反过来就是多说多错嘛。但是,后来,怀特也意识到了这位少年的本质:他的确只是学不会语言表达的圆润。怀特甚至已经在猜测楚子航的学历了,假设,当然,这只是个假设,倘若楚子航上过大学的话,那么,读的专业肯定和理科脱不开什么关系的。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数学式最终的结论,简洁明了,直达题意,同时也完全没有中间的步骤。怀特花费了一周的时间去适应这位新员工的说话习惯,比如说现在,楚子航不说话,怀特也在忙着点数酒的数量,话题撂搁在空气之中,但是已经不需要怀特去在意那句冷场的提问了——多等一等,总是能等到楚子航的回答的。
“去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叫作楚子航的人就可以了吧。”他琢磨了半天后说道,“如果要说长相的话,也许那位意大利人你能认得出来——十分经典的意大利男人。”
“好吧!”怀特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又或者说,现在更值得让他在意的是这些酒吧内的事务。“……不说那些中国人和意大利人了,楚。你还记得我应该进了多少瓶伏特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