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的女祭司分两种,除了维斯塔贞女以外,大多数女祭司都出身贵族家庭,可以结婚生子。和普通贵族妇女不同,她们拥有自己的独立财产,也可以参与公共事务。如果那些人没说错的话,当年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主持仪式、传递神谕的。”
雅努斯神庙矗立在中心广场北端,背靠人口稠密的平民区,面朝集会议场,紧挨元老院,如同坐落于城市大动脉之上。相比新进落成的、庄严宏伟的恺撒庙和奥古斯都凯旋门,这座古老的建筑异常朴素而狭窄,仅能容纳一座雅努斯青铜雕像。如果说它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便是前后两扇紧闭的青铜大门——
“相传王政时期的第二任国王努马爱好和平,与前任国王罗慕路斯的好战相反。他决定向罗马人民灌输对神的敬畏,以缓解他们诞生于荒原的暴力倾向,所以建造了这座神庙来祭祀雅努斯。两扇大门在战争的时候开启,和平的时候关闭。除了努马统治时期和第一次布匿战争结束后,两扇大门总是打开的。只有等到奥古斯都推翻了安东尼,它们才被关上。”芬格尔卖弄着他从当地人那儿学来的二手知识,“这景象平时还看不见呢。”
“也就是说,这座神庙是在天空与风之王再度沉睡后建造的,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某种制衡力量。”楚子航沉吟道,“‘一定要守住那扇门……’”
这个人来到罗马后就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恺撒瞥了他一眼,决定把注意力放回神庙。他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母亲生活的蛛丝马迹,或是一两个旧交知己,然而什么都没有……三十年过去,为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契约,她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世间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位智慧无匹的女祭司。
恺撒突然意识到,即使在现代世界,他对母亲的了解也少得可怜。他跟别人一样叫她古尔薇格,然而那不过是她的姓氏,并非名字。他曾对弗罗斯特口出狂言,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嫁给血统高贵的丈夫,生下了孩子,然后她死了。丈夫的家人鄙夷她的血统,却认可混合了她血统的孩子。他还说,这个故事就像是,没有人喜欢猪,因为它们很脏,但是它死了,人们却会选择最嫩的猪排切下来,大厨精心地煎好,配上松茸和羊肚菌,盛在一尘不染的瓷盘里,用银质的托盘捧上去。
他不该打这个比方的,恺撒心想,也许历史已经被颠倒过来,出身卑贱的人从来就不是古尔薇格……
独自走到雅努斯青铜雕像前,眼角忽然捕捉到一点微弱的闪光。恺撒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那尊象征着开端与终结的神像胸膛正中,镶嵌着一枚琥珀,其中封存着一朵完整的、淡蓝色的风铃草。琥珀蒙尘日久,并不显眼,仿佛只是青铜铠甲上一块天然的装饰。可是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太熟悉,好像在未来已经凝视过无数次,又或者这琥珀便是那凝视本身。
察觉到他的目光,风铃草缓缓转动起来,如同一颗小小的蓝色行星。宇航员在空间站中所看到的地球,大概就是这副模样。然而,仿佛有意突破他的认知,风铃草的转速越来越快,蓝色风暴蔓延、扩展,直到将四人一并吞没。恺撒艰难稳住身形,再度站定时,天色竟已逼近黎明。
年轻的庞贝·加图索站在神庙入口,浓重的夜雾与露水氤湿了托加下摆,使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日后的酒色还未侵袭脸庞,青年双眼灼灼,飞快地扫过这象征着罗马权柄核心的建筑,把目光凝固在雅努斯雕像后方伏案工作的身影之上。
古尔薇格结束了一夜的观星,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时值尤利乌斯统治时期,内外兵戈不休,战争之门常启。两道目光隔空对撞,庞贝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住肩膀,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甚至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湿冷的袍角,指节发白。
恺撒了然:这便是他们在公共浴池中听到的故事。此刻的加图索家族,无论在罗马政坛抑或混血种群体中,都只是徘徊在权力边缘的无名之辈。而古尔薇格,雅努斯神庙的女祭司,代表着上达天听的古老权威,甚至某种沉睡力量的守护者。在她的面前,初出茅庐的庞贝,不过是个侥幸获得接见的小人物。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找我了,谶语箴言,我都已经为你转达,”她注视着黑暗中安然沉睡的城市,话语中带着了然的审视,“还有什么事情,这么匆忙,非要在新年祭典之前说吗?”
青年那副混合着谦卑与急迫的表情骤然冻结。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被烛光照亮了所有小动作,无所遁形。他深吸一口气,收起了表演性的恭敬,声音低沉下去:
“尊贵的祭司,请您看看我们脚下的罗□□撒与庞培的争端一触即发,而在台伯河流过的地方,神裔之间的战争时刻准备打响……一些古老的家族认为恢复旧日荣光的时期已到,他们像苏拉一样,想用血腥的清洗夺回权柄,那些年轻的新锐则模仿跨越卢比孔河的恺撒,打算吞并所有的支脉,建立唯一的帝国,在遥远的东方,数不清的外部血脉虎视眈眈,不断冲击着边界。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来收复这些时空的力量,建立新的和平,那我们所知的一切,包括这座象征着开端与终结的神圣门户,都将被卷入最终的毁灭之中。”
女祭司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笑意:“所以呢?你来这里找我,不是以贵族的身份,而是以神裔的身份?你想警告我什么?”
庞贝的背脊微微绷紧,如同察觉到危险将至的独狼,但眼神中的光芒反而更加锐利。他向前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警告当然说不上。独木难支,您比我更清楚。当那些视‘守护者’为绊脚石的势力联合起来,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雅努斯之门。他们不需要战胜神,他们只需要……让维护平衡的人消失。”
身形纤弱的古尔薇格始终安坐,仿佛不曾为庞贝渲染的一切所困惑:“我当然明白,从我接过这份使命的第一天起,我就处在这种众矢之的的危险当中。作为守护者,我的力量本就不在杀伐,至柔至弱,方可制衡。可是加图索大人,你甚至无法在元老院的名单上保全自己的姓氏,你是想为我提供庇护,还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
说到这里,庞贝终于不自觉地挺直腰杆,伪装出的谦卑如同蜕下的蛇皮,被一种近乎狂妄的坚定所取代:“我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向您提供一个选择——正是因为加图索家族一无所有,才有资格与您合作。其他的家族只想利用或铲除您,而我们愿意成为您的刀剑与伙伴。您在幕后指引方向,我们在台前终结混乱,当这出宏大的悲喜剧谢幕,摆到观众眼前的,是一个由您认可的、稳定的新秩序。您真的不想试试看吗?”
还没听清古尔薇格的回答,四方的星斗已在转瞬间坠落。神庙坍塌,围墙树起。没有盛大的庆典,只有加图索宅邸内一场小型的仪式。庞贝将一枚象征家族身份的青铜戒指戴在古尔薇格指间,两人低声说出的誓言并非爱语,而是最终的契约。
“以我全部的存在,重铸秩序的天平,双星合为一闪之际,世间再无古尔薇格之名……”
女祭司的声音带着青铜撞击般的凌冽。作为雅努斯神庙守护者的交接,也作为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她曾经的名字,如同被海水拍打的沙滩上的字迹,从所有公开记录中悄然消失。加图索家族对外宣称,新夫人身体孱弱,性情喜静,不宜见客。然而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合作刚刚开始。依靠她精准的预言,加图索家族迅速崛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合着元老院的政治势力,以及混血种世界的权力版图。然而……驯服一头以野心为食的野兽,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古尔薇格总是过分谨慎,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一闪而逝,容不得半分犹豫。家族的扩张不能指望一个女人!”两根粗大的指节敲击着桌面,“她打过仗,穿过甲,带过兵吗?没有她的指引,我们不是一样教训了那些不听话的盟友吗?”
“倒不是说要终止合作,我只是觉得家族做了太多的让步。”另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接话,指尖摩挲着一枚光滑的金币,“尤利乌斯已经宣布成为终生独裁官,当初他叫庞培赶出罗马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而且这家伙不是说过吗?‘如果人必须做坏事,那么为了王权而做坏事是最好的,其他的事才要尊重神意。’”
“如果说以前听古尔薇格的,是因为我们没有独自行动的能力,那么如今,条件已经具备……从各省和东方搜集来的神骸,有着强大的修复再生能力,不仅可以治疗战士们的创伤,还可以造出我们想要的、绝对忠诚的新人……”
加图索宅邸深处,一间隔音的密室。庞贝、弗罗斯特与几位长老围坐在一张青铜桌旁,桌上放着几块黯淡的龙骨碎片。众人交换意见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摊开面前的羊皮卷,掠过繁复的报告,直接来到实验结论部分,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诸位的热情值得赞赏。但请允许我提醒一句,从目前的所有记录来看,这些人兽融合的尝试,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吧?我们得到的是怪物,而不是战士。”
“一定是龙骨使用的时机和剂量出了问题,”弗罗斯特站起身,脸上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相信我,再给我一年时间,我们一定能创造出完美的生物……”
“一年又一年!”最先发言的长老冷哼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想把狮子的心脏塞进奴隶的胸膛,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把神骸浪费在那些低贱的家伙身上!军队,我要的是有作战能力的军队!”
“这些都急不来,鸡蛋不必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的尝试可以继续,不过,”老者捋一捋胡子,用眼神迫使众人安静下来,“我们眼前不就有一位血脉远比那些碎片更为纯净、强大的……活生生的神骸吗?”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最终落在自会议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庞贝身上:“我记得古尔薇格刚刚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对吗?”
轻柔而苍老的声音,如同一句谶语,缓缓叩响了命运之门:“他的名字就叫恺撒,正如那位刚刚修正了历法、以雅努斯来命名新年第一个月的凯撒……诸位以为如何?”
或许家族的野心是在把新生儿命名为恺撒之时便已膨胀开来的,抑或这一命名成为了日后一切的预言。古尔薇格对此并不满意,但剧烈的妊娠反应和观星带来的精神损耗,已让她无力抗争。孩子的出生仿佛将一部分血肉从她身上剥离,产后半年她只能在床榻上修养生息。以至于四人乍见到那侍女搀扶的身影时,都忍不住吸一口凉气,有油尽灯枯之感。
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庞贝指挥仆从把一架豪华的轮椅推进房内。他走上前,姿态体贴地想要帮助她,语气温和:“最近好点了吗?”
古尔薇格避开了他的手,自己缓缓坐进轮椅,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她垂下眼眸,多年过去,她依然不曾仰视这个曾经在她面前谦卑低头的青年:“当你来到神庙,对我发出邀请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身体最终会变成这样。揣测神意原本就是有代价的。”
庞贝从容地收回胳膊,脸上并没有半分尴尬:“这是请工匠专门为你做的,你腿脚不便,平时可以用这个出行。”
古尔薇格任由侍女把丝绸盖在腿上,如同遮住一尊美丽而布满裂纹的瓷器:“我还能去哪里呢?弗罗斯特常说,我是家族最珍贵的宝藏,可他守着我比守着奴隶还严。你不会在这架囚车上动什么手脚吧?是怕我和别人结盟,还是怕我发现你们的秘密?”
“我可没有秘密,”庞贝摊摊手,“我亲爱的妻子,我们的一切,不都是共享的吗?”
“你跟外面的女人也这么说话吗?难怪她们夸你讨人喜欢。”古尔薇格轻轻地笑了,苍白的脸庞如同被雨水浸透的月光石,“尤利乌斯被刺身亡的事情,我听说了。家族还是没有放弃愚蠢的野心,想让那孩子步他后尘吗?”
“也许是我这个丈夫没做好,让你和家族都对彼此有些误解。”庞贝的声音依旧温和,如三月的春风暖阳,“其实长老们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多一点点对于局面的控制,一点点而已。先前他们大力吹捧尤利乌斯的时候,我就持保留意见,他真不该让安东尼在牧神节给他献上王冠……好在如今家族的态度及时转变,共和制度适合罗马,也适合混血种。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类似于元老院的机构,各方势力选派代表加入——”
“然后由加图索家族在幕后提线,”古尔薇格冷冷地截断他的话,“就像他那位养子屋大维如今所做的那样?”
“你总是把话说得这样刻薄,好在我能抓住重点,”庞贝柔声道,“那可不叫暗中操控,我们拥有神的旨意……”
“你是想做神的传令官,门的守护者,还是想盗用神的力量,操控门的开闭?”古尔薇格几乎从轮椅上站起,又因双腿无力而跌落回去,豪华轮椅吱呀一声,重重撞在桌角,“只要有我在,这一切就绝无可能。必要时,我会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庞贝并不与她争辩,反而俯下身,将她腿上的丝绸毯子掖好,如同一位深情的丈夫:“家族治理下的永久和平不好吗?先前的混乱和战争并不是你想看到的,我正在忠实地践行先前的契约,让历史的车轮转得更快更稳。况且,并不只有你拥有神的血统,恺撒他……可是家族唯一的后代。”
“你们的后代?”古尔薇格的目光越过庞贝,仿佛穿透一个又一个千年,与未来的恺撒直接对视,“那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