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妈妈堵在喉头,眨眨眼睛,古尔薇格却已消失不见,散作金灰一缕。恺撒心想,即使是在这里,也不给我叫妈妈的机会吗?
他几乎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推入房中,然而站定抬头,眼前却是再简单不过的卧室:温暖的木质卧榻,亚麻色的床单,干草填充的枕头。脚底不是五彩斑斓的马赛克镶嵌画,而是打磨过的石灰地板,墙壁由白泥涂抹而成,洋溢着草木的气息。帷幔滑向两侧,露出巨大的方形窗户,向外探身,罗马城外的荒原一望无际,稍稍退回,将目光移到靠窗的书桌上,只见手边放着一把象牙梳子、黄铜手镜,还有一沓羊皮卷轴。
房间里几乎没有别的摆设,却也不会让人感到空旷寂寞。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为那些单薄的家具平添一份厚重,主人仿佛只是离开片刻,随时可能归来,拉开椅子,缓缓坐下,眼前便有旧影涌动,恍然间能看到她或他的一举一动——是“她”,恺撒翻开羊皮卷轴,注视着行间的娟秀小字,心中笃定。
这羊皮卷轴同样负载着微弱的禁制,除了他,没有人能打开。楚子航、路明非、芬格尔一一试过,最后只能摇头,把脑袋凑到上方,和恺撒一起阅读上面的文字:
神明首先启示我的心灵,激发我
站在宫里巨大的机杼前织造布匹,
布质细密幅面又宽阔,对他们这样说:
“我的年轻的求婚人,奥德修斯既已死,
你们要求我再嫁,但不妨把婚期稍延迟,
待我织完这匹布,免得我前工尽废弃,
这是给英雄拉埃尔特斯织造做寿衣,
当杀人的命运有一天让可悲的死亡降临时,
免得本地的阿开奥斯妇女中有人指责我,
他积得如此多财富,故去时却可怜无殡衣。”
我这样说,说服了他们的高傲的心灵。
就这样,我白天开始织那匹宽面的布料,
夜里当火炬燃起时,又把织成的布拆毁。
我这样欺诈三年,瞒过了阿开奥斯人。
读到第一行时恺撒便反应过来,这是《奥德赛》第十九卷中的著名段落,讲的是佩涅洛佩以织布的借口,骗过求婚者的眼睛,拖延时间以等待丈夫归来的故事。细腻宽阔的布面如同金色的河流,织了又拆,拆了又织,一个又一个日子从经纬交错中淌过……曾几何时,古尔薇格给他讲过一模一样的故事。小小的恺撒把头靠在她冰冷的膝盖上,尝试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那早已感受不到热度的皮肤,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他终于着急起来,急不可耐地打断那冗长的故事:可这又有什么用?奥德修斯又不一定能回来!
已然半身瘫痪的古尔薇格抚摸着他的肩膀:“佩涅洛佩是《奥德赛》中最聪明的女人。她做这些,也不完全是为了奥德修斯。”
恺撒点点头,似懂非懂。很久之后,当古尔薇格的体温和言语都被金色河流裹挟而去,他才明白,佩涅洛佩在织布机边完成了一个希腊女人能抵达的所有。她在抵制**和欺骗中表现的坚决明断,丝毫不亚于她的丈夫。她对美誉的渴望和悉心维护,也超越了贞洁贤妻等候丈夫的忠诚品德,让人看到希腊人对整全意义的卓越的追求。
他几乎可以肯定抄下这些诗篇的就是古尔薇格,沉默不语的古尔薇格,手持绣片的古尔薇格,绵里藏针的古尔薇格,闭着眼睛、让斜阳在睫毛上停驻的古尔薇格。那是一模一样的手迹,那是他缘悭一面的母亲。
难道古尔薇格想以佩涅洛佩自喻吗?如果说此举不完全是为了奥德修斯,又是为了什么?那匹金光璀璨的布指的是什么?古尔薇格究竟想要留给他什么?掠过种种复杂难懂的符号、缩写和数字,恺撒把羊皮卷一翻到底,如同双面雅努斯出现在莎草纸中央,另一段佩涅洛佩的独白浮出水面:
外乡人,梦幻通常总是晦涩难解,
并非所有的梦境都会为梦幻人应验。
须知无法挽留的梦幻拥有两座门,
一座门由牛角制作,一座门由象牙制成。
经由雕琢光亮的象牙前来的梦幻
常常欺骗人,送来不可实现的话语;
经由磨光的牛角门外进来的梦幻
提供真实,不管是哪个凡人梦见它。
可是我认为,我的可怕的梦幻并非
来自那里,不管它令我母子多欣喜。
四人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诚然,诗句里也有门。可是,这两座象征梦幻的门,该在何种意义上关联于双面雅努斯?一切的开端与终结,一切的真实与欺骗……古尔薇格去了哪里,她如何掌握的炼金术?她等待的人是谁,想要拒绝的人又是谁?
她为什么要留下一月一日的密码?如果说那位花神便是她的背影,那她和黑王化身而成的牧神又是什么关系?这套庞大的隐喻系统要如何与现实中人一一对应?恺撒几乎不记得希腊罗马神话中有什么关于花神的故事……
仿佛窥破他心中所想,芬格尔挠了挠下巴:“波提切利那幅画叫什么来着?克洛莉丝和诱拐她的……”
风神!恺撒呼吸一窒,刹那间如同电闪劈开夜空,在希腊神话中,西风之神泽费罗斯看上了花之精灵克洛莉丝,克洛莉丝拼命奔跑,却还是没有逃脱泽费罗斯的拥抱。她大声疾呼,唇齿之间溢出娇嫩的花朵,纷纷飘落,形成一袭华丽的长袍。曾经白茫茫的冰雪大地,转眼之间鲜花盛放,生机盎然。与泽费罗斯成婚后,克洛莉丝改称芙罗拉,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花神。意指春风过处,万物花开。这是英文flower的词源,也是佛罗伦萨的含义。
“一丈长的龙骨粘满羽毛,仿照红鸢双翼的形状,中间开口,用来固定人的肩膀。想象一下,背着这飞天木鸢,从泉州城楼一跃而下,借着东南风的劲头,比黄昏鼓声先一步降落在您的门前……”
“若是随我到佛罗伦萨,便可乘风飞越乔托设计的钟楼,跳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塔尖十字。当然,从青铜双扉大门步入,看到的穹顶同样惊人,巨幅《末日审判》笼罩头顶,在我启程之前,油彩刚刚干透……猜猜看,爬上去需要多久?”
那些语句从记忆中猛地浮现,来自过去,却无疑代表着未来。明明只是在历史长河中招手即停,搭车漫游,肩头却仿佛承载着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的重量……爬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需要整整四十分钟,跳下来却只需要一瞬。顷刻之间,你所熟悉的世界将全部倒转,最后压缩为方形地砖上一团模糊的残躯,也许还有点点血迹,飞溅路人的足尖。恺撒始终不愿告诉楚子航的是,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回到学院,并且出现在图书馆,是因为他听见了帕西的通话……
那头的人说:随便找个活给他,越远越好。他卷入东京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错误……那些地图事关家族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帕西点点头,挂断电话。然后走回恺撒的办公室,继续为他整理文件。这并不是什么谨慎的行为,因为完全打开的镰鼬能够监听这桩大楼中的所有异响,弗罗斯特标志性的嗓音也在其中,尽管恺撒想要捂住耳朵,它们还是无孔不入。
从头到尾,帕西和他没有半点语言交流。然而恺撒知道,他是故意的。就像小时候帕西无意间给门留出一条缝,好让他跑出家去撒野一般。于是他推开工作回到学校,最早的飞机,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从佛罗伦萨到风铃草,从花的城市到西风之神,泉州与洛阳的点点滴滴,似乎都能在卧室的壁画中找到对应。仿佛一颗流星注定坠落在公元前19年的罗马。他是为了改变命运的安排才来到这里的,可是,难道连他出现在这里,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吗?
“佩涅洛佩和花神芙罗拉的故事里各有一场非其所愿的求爱,”他强打精神,转头望向楚子航,“我起初以为奥德修斯指的是庞贝,现在看来,他更像是狂妄自大的贵族青年和穷追不舍的西风之神。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母亲为什么必须嫁给他?那位远游他乡的奥德修斯究竟是谁,那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布象征着什么?”
地中海的冬日,和风拂面,新年将近,街道中央洒满了欢声笑语。他们从人群中突围,穿越葡萄酒和橄榄油的香气,挤进城区最大的公共浴池——按照芬格尔的提议,这是最适合打探消息的地方。因为古罗马的浴池除了完善的沐浴设施之外,还有售卖零食、香水的商店,甚至包括图书馆、健身房、会客室和艺术画廊,其功能相比东北洗浴中心只多不少。
“我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芬格尔说,“你们不觉得浑身难受吗?”
路明非摇摇头:“我记得你在宿舍的时候可以一周不下床。”
“人们□□,坦诚相见,畅所欲言!各种交易和密谋在这里进行,就算遇到你的政敌,也只能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或者友好地帮他搓背!”芬格尔飞快地看了恺撒和楚子航一眼,“就像反腐剧里演的那样,重要的谈话往往是在浴室发生的……”
考虑到上次进入土耳其浴室的经历并不愉快,这一次,他们乔装打扮,生怕被人认出。蒸气室中云雾缭绕,看不清谁是谁,却为听墙角提供了方便。当他们谢绝了奴隶的搓背服务,找到池子的角落坐下时,正好听见附近有人聊天。和所有喝高了的酒桌吹逼一样,天南海北,百无禁忌——
“依我看,屋大维这套元首制,不过是独裁官的旧袍子外头再套一条新托加,”人声混杂着水声,“你看看他如今忙活的是什么?让维吉尔给他写诗颂德,给他那几个儿子继位铺路……”
“有他忙活,你就别操心啦!”一阵哄笑,“总比庞培和恺撒决裂的那些年好吧?咱们还能在这儿安安心心的泡澡……”
“你这可跟加图索家族想到一处去了,元老院里,支持屋大维的声音,不正数他们最大吗?恺撒上台,支持恺撒,屋大维上台,力挺屋大维……”
“你懂什么,‘为了罗马的繁荣’,这不是弗罗斯特最爱说的一句话吗?哼,谁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势力在这些年里膨胀的最快?”
“说起加图索,他们家那位小庞贝,可比地底下的庞培快活多了。昨天我还见他往宴会女主人的卧室钻呢,听说屋大维打算颁布新婚姻法,严惩通奸行为,各位可得看好妻子,别让家族蒙羞啊!”
谴责通奸,注重名誉,却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不以为意,这是罗马男性公民的特权。相比之下,现代的庞贝至少表里如一,一碗水端平——他觉得此事无论男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情我愿而已。恺撒把热水泼在脸上,忍住对此人的反感,听见人群发出了然的嗡嗡声。
“他呀!如今他那位占星师妻子死了,他可算是彻底放肆了,什么东方舞娘、妓馆名流、贵族夫人……你说,他这一晚上,要掰成两份,忙得过来吗?”
“呵,说得好像他妻子在世时,他收敛过似的!”
贴满马赛克的拱顶直压下来,在水雾里待得久了,他们也能辨认出说话者的身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肚子微微突起,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看举止身姿,不是元老院的核心,倒像权力外围的普通贵族。于是,这些闲言碎语瞬间变得真假掺半。
“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位原配可不是普通女人。虽说庞贝从不带她见客,弗罗斯特那家伙也捂得严严实实,但谁不知道啊,雅努斯神庙的女祭司呗!兼掌占星,一双眼睛能看透命运。加图索家能有今天,说不定就是靠她指引的方向……”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个版本,要说是指路明灯,怎么一夜之间就熄灭了?都说她血统地位,出身不正,也不知道庞贝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位结婚对象,让老家伙们好是恼火了一阵……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庞贝自己也不提……”
“脸上挂不住?那个庞贝?我今天收获的笑话可够多了,有种说法是,当时她之所以嫁进去,是因为和加图索家订立了契约……最后家族翻脸,合作破裂,她耗尽心血,郁郁而终。当初,为了实现目的,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名字,”模糊的面孔四下张望,轻轻扫过恺撒的脸庞,“你们谁能说出她叫什么?”
“古尔薇格,”恺撒轻声作答,然而除了屏息凝神、不敢言语的其他三人,声音散进水雾之中,在公元前19年的罗马缓缓升腾,谁都没有听见,“她叫古尔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