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风暴再度旋转起来,将古尔薇格和庞贝的面孔撕扯得支离破碎。这对无人知道可曾同心的夫妻,终于在剧烈的搅打中,逐渐融为一体,不辨你我。四人说不出话来,公共浴池中那些或香艳或轻佻的流言,与记忆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露出了它残酷而狰狞的面容。
“古德里安教授,他、他确实提到过有关守护者的传说……我来之前刚刚背过,”路明非小心意义地开口,“据说在黑王死后、龙王沉睡的那段混乱岁月里,曾有过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力量,但这至柔的特性,恰恰成了他们最大的力量……他们观测星象,预判未来,维护着微妙的平衡,静候黑王归来的征兆。守护者共有四位,只要他们各司其职,四大君主就会永远沉睡。但也正因为他们没有力量,才会在历史长河中……逐渐消失。”
“也就是说,”楚子航轻声道,思维已沿这条线索疾驰而去,抓住了最核心的隐喻,“他们本身,就是开启或关闭雅努斯之门的钥匙?”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将目光投向恺撒,眼神锐利:“合作破裂的原因并非感情不和,而是理念的根本分歧。加图索家族想要绝对的掌控,而你母亲追求永恒的制衡。她所守护的,正是天空与风之王的权柄,而你的家族,则试图窃取这份力量。”
他顿了顿,回到那个早已埋下的伏笔:“《奥德赛》中写道,‘无法挽留的梦幻拥有两座门’……说的正是他们面前,这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她所抄录的所有诗篇,都是关于自身命运的寓言。”
恺撒微微颔首:“所以那狂妄的贵族青年和紧追的西风之神都是庞贝,是家族永远无法满足的野心,而远游的奥德修斯,或许就是陷入沉睡、等待归来的黑王本身。至于那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布……”
风暴中的身影渐趋清晰,记忆的胶片继续流转。古尔薇格日夜伏案,面前的观测记录聚沙成塔、越堆越高,双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她的生命已如风中灯烛,稍有不慎便会熄灭。因此,她提供给家族的预言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空白和滞后。而那些耗费巨资和人力搜集而来的龙骨,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实验中化为灰烬。
关于如何对待古尔薇格,家族仍无定论。有人主张和她彻底决裂,有人认为她仍有争取的可能。最关键的是,没有她的帮助,他们根本无法准确预测下一次日全食的时间——那是星辰力量最盛之时,也是掌握雅努斯之门的最佳时机。于是弗罗斯特从融合实验中分出神来,亲自督工,为她重新装修了卧室,请来最好的医师,招纳两名出色的学生,全力配合她的工作。可惜,古尔薇格让所有人失望了:她算错了月球完全挡住太阳的时间,仅仅几分钟的误差,天文奇观依旧,罗马市民叹为观止,但对于依赖能量峰值的仪式而言,却是满盘皆输,要再等数个十年。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庞贝矗立在清冷的房间门口,走廊上的灯光在他身前投下瘦长的阴影,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家族认为,你现在的身体条件,已经不适合外出和见客了。你……先好好休养吧。 ”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硬是从他和门框的缝隙间挤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挣扎的、闪烁着金属绿光的甲虫:“妈妈妈妈,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那是唯一被允许探望她的人——彼时尚且年幼的恺撒。他不知道为何提起妈妈时家中长辈总是面色复杂,也不知道为何父亲的身边总围绕着不同的陌生香气,让他喷嚏不断,更不知道那堆满桌案的莎草纸、复杂难解的计算证明,正是佩涅洛佩亲手织就的布面,经纬交错,煜煜生辉……
公元前36年的最后一天,双月同辉,映衬着家家灯火,将这个除夕照得亮如白昼。古尔薇格纺尽最后一根纱,使劲浑身力气,抚过恺撒的脸颊:“妈妈可能,没法陪你参加明年的牧神节了……你要记住……一定要……守住那扇门……”
“恺撒,不要怕……”那只已然无力的手,终于从他的脸颊滑开,生命的线轴轰然坠地,摔成两半,“想妈妈的时候,就翻开日历看一看。妈妈变成一月……飞走了……”
蓝色风暴终于散尽,连同那株小小的风铃草,都随着这声叹息归于无形。再抬头时,雅努斯神像胸口那枚承载着记忆的琥珀,竟然流动起来,如同一滴金色的泪水,挣脱了青铜的束缚,悄然坠落……滴答一声,融入恺撒的掌心。仿佛跨越死亡,给了他一个最后的拥抱。
“下一次日全食就在明天,这便是弗罗斯特口中真正的‘庆典’,也是家族再度掌握雅努斯之门的机会。”恺撒转过身,注视着沉默的众人,“他们等不及了。新的混血种势力正在崛起,或许也找到了其他借用权柄的办法。加图索家族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位置,此时此刻,摇摇欲坠。”
“可是哪来的贤者之石?”路明非下意识追问,“家族多年积累的龙骨,不都在那次‘错误’的日全食尝试中耗尽了吗?”
“还记得那句话吗?‘茫茫夜色中前进,未死方生的双面雅努斯,越过杀人场、残尸、甲仗和黑色的血污。’我们以为那是破坏庆典的战争机器,事实上……”恺撒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平静,“他是人与神的结合体,真正完美的混血种,一半黑骨头,一半白骨头……”
他的目光扫过神庙四壁,最终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具躯体:“他们不需要寻找什么贤者之石了,因为我,就是那块最后的、唯一的——活着的贤者之石。”
“当之无愧的主角,”他想起弗罗斯特喜形于色的面庞,“配合他们,我便是新纪元里主宰一切的神,不配合,我便是最趁手的工具,一把通向雅努斯之门的钥匙……”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恺撒,讲述着自己的命运,却好像只是描绘他人的故事,一个结局早已写就的悲喜剧本。出于对同伴的尊重,这种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任何安慰都显得轻巧与苍白,路明非和芬格尔也聪明地保持着沉默,然而楚子航开口了:
“从洛阳离开,被卷入时空乱流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和弗罗斯特的争吵。他说这计划不是非你不可的。没有你,家族照样可以制造出……你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你问他,家族还想制造出什么,是像你一样的‘人’,还是那些地牢里的怪物。”
他的声音同样平静,既不像安慰,也不像鼓励:“那时候你看起来还不到二十。既然你这么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些年大概也不会无所作为。过去的你,一定给未来留下了信息。”
很难想象有人能把关乎存在意义的大事说得像提前预习完成作业那么轻巧。可恺撒居然也没有被冒犯,反而跟上了他的思路:“你认为‘我’早已知道自己是贤者之石?”
楚子航摇摇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遵循母亲的遗嘱,守住雅努斯之门,不让他们的计谋得逞。”
恺撒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从梅津寺町去往松山市的高速公路上,他也曾见过一个沉默不语的楚子航。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穿越瓢泼大雨,打开车门,把自己摔进副驾驶座。他大概花了很多年才找到阿涅阿德涅的线团,或许他也仍然处在迷宫之中。而此时此刻,却抬起头来,对着同样年轻的恺撒说,这并不重要。
楚子航继续道:“我们都觉得你的母亲不该和家族合作,但万一,与家族合作是她计划的一环呢?守护者代表着至柔的力量,因不争而无以能争。正是借家族这只最贪婪的‘手’,清除所有觊觎龙王力量的混血种势力,最后……再借你的手,除掉已经被架上火堆、无路可退的家族本身呢?”
恺撒如蒙重击,思绪仿佛被一团乱麻紧紧缠绕。一切来得太快,他引以为傲的自尊自信,在那横亘数十年的经纬交错面前暂时失灵。反而是早已穿透时空碎片的楚子航,能够指出其中织错的关键线索。
“‘他是我的孩子’……”恺撒喃喃道,“所以那匹布还没有织完……”
生命的金线仍在流淌,即使曾经操纵织机的人已然消逝,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即便无人指令,他也可以拾起线轴,引导纬线上下穿行,如同在白纸上缓慢地书写,写下她的令名:“妈妈一定给我留下了信息……”
“和洛阳差不多,庆典的关键,是在日全食发生的时候,把贤者之石——也就是你——放在雅努斯神庙这个巨大的炼金矩阵中,”楚子航说,“那么,这次我们需要的‘地图’,很可能不是指引地理路径的……”
“是星图!”恺撒几乎瞬间反应过来。
路明非猛一拍手,恍然大悟:“多年的绘制、计算和‘失误’,不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是为了用海量数据打掩护,留下真正有用的东西!她可能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
事不宜迟,他们迅速赶回加图索宅邸,再次进入古尔薇格的卧室。无数杂乱无章的线头里,藏着一根指引生路的金线。这是孕育他的时刻,乃至契约订立之前,就已经描绘好的图样。恺撒闭上眼睛,那伏案工作的消瘦背影再度清晰浮现,他要如何找到那份真正的星图?又或者说,到底又多少张真正的星图?
现在我要为求婚人安排这样的竞赛,
如果有人能最轻易地伸手握弓安好弦,
一箭射出,穿过全部十二把铁斧,
我便跟从他,离开结发丈夫的这座
美丽无比、财富充盈的巨大宅邸,
我相信我仍会在睡梦中把它时时记念。
他突然想起,紧跟在“两座梦幻之门”后面的,是佩涅洛佩弯弓招亲的计划。彼时她的儿子外出寻父未归,狂妄的求婚人们正准备设下杀局,再嫁问题迫在眉睫:到底是留下照顾原本的家庭,还是改嫁向她求婚的贵族青年——即使他们正占据宅邸,觊觎奥德修斯的王国。佩涅洛佩以审慎机敏著称,就算乔装打扮为外乡人的奥德修斯已经站在面前,她也没有轻易卸下防备,而是衡量利弊,拿定主意,为自己安排最终的试炼。
“十二把铁斧选出最合适的求婚人……”幼年母亲为他朗诵的诗篇,如同潮水拍案,响彻耳畔,“真正的星图一共有十二张!上面一定有弓箭的标记!”
他的思绪仿佛跟随佩涅洛佩返回房间,取出青铜钥匙,来到装满珍宝的库房前,解开紧系门环的皮索。精美的门扇在钥匙推动下大声嘶鸣,迅速开启。
她弯身坐下,把弓套搁在自己的膝头,
放声哭泣,从中取出国王的弯弓。
待她不断流泪,心灵得到慰藉后,
她回到厅堂里出身高贵的求婚人中间,
手里提着那张松弛的弯弓和箭壶,
装着许多能给人带来悲哀的利箭。
贵族青年逐一上阵,却都失败而返。直到奥德修斯现身会场,拉紧矢托和弓弦,稳稳射出箭矢,从第一把斧的圆孔直穿过最后一个。然后他脱掉乔装的褴褛衣衫,跃到高大的门槛边,把速飞的箭矢倾倒在自己的脚跟前,向着狂妄的贵族青年复仇:
有谁会料到在聚集欢宴的人们中间,
竟会有这样的狂妄之徒,胆敢给他
突然送来不幸的死亡和黑色的毁灭?
或许这就是加图索家族的命运?当他们高高举起那饰有双耳的黄金酒杯,心中从未想到死亡将突然降临。然而恺撒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复仇乃是奥德修斯一人所为,”他沉吟道,“当贵族青年被杀时,佩涅洛佩正在熟睡,毫不知情,事后也没有看到求婚人的尸体……也就是说,她的命运并非完全与奥德修斯的复仇绑定。她另有想法,只是诗人未曾提及……”
“我记得在后面的剧情中,佩涅洛佩犹豫了很长时间,通过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来验证丈夫的身份,最终才和奥德修斯相认?她非常谨慎,不愿意简单地交出自己。”楚子航说,“倘若黑王重返人间,或许会像企图窃取权柄的加图索家族复仇。然而复仇本身并不在你母亲的计划之内,她甚至未必相信黑王。”
金色的目光落在恺撒身上,如同布匹纺完,收针结线的时刻:“她只相信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意志的……唯一继承人。这场弯弓招亲,不是为了选出结婚者,或者等来奥德修斯,而是为了确保最终拿到弓弦的,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