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历972年,伽林省的春天来得格外温润。
寺庙学堂庭院里的古樱树绽开淡粉色的云霞,暖风拂过,带起细碎的花瓣,如同飘洒着一场安静的雪。
十四岁的柯林·简穿着浆洗得干净的旧衣衫,坐在学堂靠窗的位置,身形比同龄人略显清瘦,背脊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他与周围嬉笑打闹的同学格格不入。
他像一座孤岛,沉默地存在于这片喧闹的海洋里。
授课的是一位年长的僧侣,法号“慧心”,正在讲解艾欧尼亚古典诗歌的韵律与意象。
当其他少年还在为晦涩的比喻抓耳挠腮时,柯林的眼神却始终跟随着慧心法师的讲述,沉静的黑眸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了然的光。
他对文字出奇地敏锐,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的音节和词句,在他耳中却能编织出丰富的画面与情感。
“……故而,‘风泣于松针之隙’,并非真指风在哭泣,而是以物寄情,将旅人离别的哀思,投射于自然之声……”慧心法师缓缓道来,目光扫过座下学子,最终在柯林身上停留,带着赞许。
课毕,学子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涌出学堂。柯林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卷,他并不急于回到那座令人窒息的宅邸。
慧心法师走到他桌前,和蔼地问道:“柯林,上次与你探讨的那篇关于‘暮色与晨光转换’的习作,可有新的感悟?”
柯林抬起头,礼节性地微微颔首:“法师,我尝试重写了几稿,总觉得差了些……流动的气息。”他斟酌着用词。
慧心法师眼中赞赏更浓:“不急,妙句本天成,偶得之。你的笔触已颇具灵气,尤其是对细微之物的捕捉,远超同龄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火漆印的信笺:“伽林省诗歌社近期在征集年轻学子的作品,刊印在《初芽集》上。我觉得你那首《夜尽》颇为契合,若你愿意,我可代为投递。你可有笔名?”
柯林的心猛地一跳。《夜尽》是他无数个被学业和母亲苛责填满的夜晚后,于疲惫和麻木中,窥见窗外黎明时分的偶然所得。那诗里,有他无法言说的孤独,以及对光暗交替那一刻短暂自由的隐秘渴望。
“歌德。”他几乎未加思索,便报出了这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笔名。如高歌与德辉,是他贫瘠生活中隐约向往,却又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
“好。”慧心法师微笑着记下,“静候佳音吧,歌德。”
接下来的几周,柯林的生活依旧被严格规划。母亲的戒尺和无处不在的精神控制并未因他在学堂的表现而有丝毫放松,反而因他偶尔流露出的、因思考诗歌而产生的片刻走神而变本加厉。
“又在发呆?你的数学题做完了吗?礼仪练习呢?柯林,时间不等人,你必须要比所有人都优秀!”
他麻木地承受着,内心那片因长期压抑和重复劳作而产生的怠惰感,如同厚重的淤泥,几乎要将那点刚刚萌芽的诗意淹没。
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无论他做得多好,母亲永远有更高的要求,永无止境。他像一架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按照既定程序运转,感受不到意义,也看不到尽头。
直到一个月后,慧心法师再次找到他,将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初芽集》和一封读者来信放在他手中。
那上面,在不起眼的角落,印着他的诗——《夜尽》,署名“歌德”。
“墨色蚕食最后一缕赭黄
鸦羽掠过古寺的脊梁
星粒在瓷釉中逐渐凝固
而东隅的绀青开始游移……”
诗句在他心中默诵。僧侣的赞赏是隔着一层宗教慈悲的薄纱,而白纸黑字的印刷品,则确凿地证明了他的存在,他的价值,独立于那座令人窒息的宅邸,独立于母亲永无休止的苛责之外。
打开那封读者的来信,信纸是素雅的浅黄色,带着淡淡的花香。字迹清秀工整,措辞诚恳而充满见地:
“尊敬的歌德先生:
“拜读《夜尽》,深为触动。尤其‘瓦霜褪成雾的形态,有人用陶罐接住整个黎明最初的嗡鸣’一句,将无形之瞬凝于有形之器,空灵而又充满力量。仿佛能看见那立于晨昏交界处的孤独身影,于万籁俱寂中,捕捉天地初醒的秘音……
“冒昧来信,盼能与阁下探讨诗艺。
“您的读者,
“杰莲娜”
杰莲娜,艾欧尼亚语中意为“明亮、闪闪发光”。
柯林反复读着这封信,指尖摩挲着信纸,心中那片怠惰的淤泥,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光源。
有人读懂了。不是慧心法师那种带着师长鼓励的欣赏,而是源自灵魂共鸣的理解。这种认同感,对他而言,陌生而又珍贵。
他开始与杰莲娜通信。他们在信中就《夜尽》的意象深入探讨,分享各自欣赏的诗人,争论某一句诗的节奏是否应该调整。
杰莲娜的见解往往敏锐而包容,她既能指出柯林诗中某些过于雕琢的痕迹,也能欣赏他那些险峭奇崛的比喻。
她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谦和与对知识的纯粹热爱,让柯林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可以如此的愉悦,这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
期待杰莲娜的回信,成了柯林灰色生活中唯一的盼头。
他将那些信笺与那比稿费银币,藏在同一个暗格里。他幻想着,或许有一天,他能凭借这笔财富,带着母亲离开,证明没有那个父亲,他们也能活得很好。
这天放学,柯林因为被教授文学的老僧侣多留了片刻,离开学堂时已是黄昏将尽。他抱着几卷借来的羊皮古籍,匆匆走在回宅邸的小径上。
刚走出学堂不远,便被几个平日就看他不顺眼的少年堵在了巷口。为首的是镇上粮商之子,身形壮硕。
“哟,这不是柯林吗?”少年语带嘲讽,一把夺过柯林手中的诗抄,“抱着这么多书,装给谁看?”
柯林抿紧嘴唇,伸手想去夺回,却被另外两人推搡着抵在墙上。
“放开他。”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众人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素白武服、腰间束着浅金色腰带的少女。
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姿挺拔,眉眼清澈。她是贞德·金,伽林省金家族的长女,最近刚从帕拉斯神庙完成武艺修习归来。
粮商之子显然认得她,气焰矮了半分,嘴上却还强硬:“金小姐,我们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应该让双方都感到愉快。”贞德走向前,“我看这位同学并不觉得愉快。”
她的语气并不凶狠,那几个少年悻悻地将诗抄扔在地上,嘀咕着散开了。
贞德弯腰拾起诗抄,轻轻拂去灰尘,递给柯林:“你没事吧?我叫贞德·金。”
柯林垂下眼睫,低声道:“谢谢。我……我叫柯林·简。”
他当然认得她,学堂里无人不识贞德·金,家世良好,品学兼优,待人友善,是真正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存在。
“柯林?”贞德看了看他抱着的书卷,目光落在露出半截的《初芽集》上,“你也喜欢读诗刊?最近上面有位‘歌德’的诗,写得很好。”
柯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她喜欢“歌德”的诗?
他接过诗抄,低声道谢,声音干涩。
“要一起走吗?我知道有家新开的糕点铺,蜂蜜馅饼很不错。”贞德友好地发出邀请。
母亲的警告瞬间在柯林脑中响起——“不准与同学过分亲近!”“必须准时回家!”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晚归,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责罚与折磨。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强烈的自律和对母亲禁令的恐惧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抱歉,”他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耀眼的笑容,“快晚钟了,我……我必须回家了。”
贞德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需要我送你一段吗?”
“不!不用了!”柯林立刻拒绝。他后退半步,再次低下头:“谢谢你的好意,金小姐。我母亲……在家等我。”
贞德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强求,依旧微笑道:“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说。路上小心。”
柯林几乎是逃离了那条巷子。回到家,果然比母亲规定的时间晚了片刻。艾珂薇正端坐在客厅,脸色阴沉。
“去了哪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力。
柯林如实禀告了被同学纠缠以及被贞德解围的事。
“金家的小姐?”艾珂薇的眉毛挑了起来,“她为什么会帮你?她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私下里跟她有来往?”
一连串的问题砸向柯林。他试图解释那只是偶遇。
“偶遇?”艾珂薇冷笑,“贵族小姐会平白无故对一个普通人伸出援手?柯林,你太天真了!她不过是享受施舍的感觉!就像他们所有人一样!”
她越说越激动。“你是不是觉得她比你母亲更高贵?你也想巴结她,好飞上枝头?”
“我没有!母亲!”柯林感到一阵无力。
“我看你是被外面的野孩子勾了魂!柯林,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你的时间是用来提升自己,不是用来浪费在那些无谓的人际交往上的!难道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被那些肤浅的东西迷惑,然后抛弃妈妈吗?”
熟悉的控诉再次袭来,柯林沉默地听着。
解释是无用的,反抗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
他麻木地跪下,准备承受落下的竹条或禁闭。在母亲永无止境的要求和否定面前,他所有的努力和微小的成就,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惩罚如期而至。这次是戒尺,重重地抽打在他的掌心,然后是长时间的跪地反省。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衣料,寒意直透骨髓。他跪在昏暗的客厅里,听着母亲在房间里压抑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艾珂薇走出来,看着依旧跪得笔直的儿子。
柯林抬起头,掌心火辣辣地疼,膝盖麻木,但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在痛苦中滋生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
“母亲,”他看着她,“寺庙的僧侣说,我的诗才还好……我的诗,用‘歌德’的笔名,已经在《初芽集》上发表了好几首……将来,我可以写诗,写剧本……我们可以过得还好,不需要……不需要父亲的认可。”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藏着稿费和杰莲娜信件的暗格钥匙,双手奉上,动作因为跪得双腿麻木而有些不稳。
“这是我攒下的稿费……虽然不多,但以后……以后会多的。我能养活我们,母亲。”
他仰起脸,眼中带着最后的希冀。
艾珂薇愣住了。她看着儿子手中的钥匙,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但很快,那恍惚被愤怒和恐惧取代。他不需要父亲?他能养活她?那她这么多年以贵族的水准来要求他又是为了什么?
她猛地打掉他手中的钥匙,小小的金属物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诗人?剧作家?”她的声音拔高,“那算什么前途!不过是戏子!上流社会谁会看得起?”
戒尺再次落下,更狠,更密集,伴随着她尖利的训斥:
“你的目标是要回到贾家族!要让你父亲承认你!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这些歪门邪道,只会让你堕落!”
“收起你那些没用的心思!用在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上!”
“妈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柯林不再躲闪,也不再辩解。戒尺打在身上的疼痛似乎变得遥远。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枚小小的钥匙,看着它滚落到角落的阴影里。
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被彻底扑灭。
原来,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他所珍视的,他所憧憬的,在母亲眼中,不过是“歪门邪道”。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耐,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疲惫和麻木,缓缓淹没了他。
不是身体的不作为,而是灵魂在无数次徒劳的挣扎后,选择放弃。
他垂下头,额前的黑发遮住了眼睛。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训斥,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 = 前方高能,慎入!!
前方高能,慎入!!
前方高能,慎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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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