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历958年,伽林省。
婴儿的啼哭声在空旷的宅邸里显得格外响亮。艾珂薇躺在产床上,脸色苍白,汗水浸透了她的发丝。
产后虚弱的身体并未带来多少身为母亲的喜悦,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空洞与焦虑。抑郁像黑色的潮水,在她本就动荡的心湖里掀起更大的波澜。
她看着乳母怀中那个皱巴巴的男婴,目光复杂。这是她的骨肉,也是她与斯汀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他的眼睛……”艾珂薇喃喃道,手指颤抖地抚过婴儿的脸颊,“像他……”
那黑色的瞳孔,几乎与斯汀如出一辙。这相似本该是爱情的证明,此刻却像一根刺,时时提醒着她被抛弃的耻辱。
随着柯林一天天长大,那与父亲越发相似的眉眼,成了艾珂薇情绪反复的开关。
有时,她会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泣不成声:“柯林·简,我的柯林,妈妈只有你了……你一定要争气,让你父亲看看,我们母子不比任何人差!”
但更多的时候,当她要求得不到即时满足,或者柯林流露出任何不符合她预期的行为时,那份“爱”就会瞬间转化成指责和虐待。
“哭?你还有脸哭?”当蹒跚学步的柯林摔倒哭泣时,艾珂薇不会去扶他,而是站在一旁,声音冰冷,“贾家的继承人,怎么能如此软弱?站起来!”
小小的柯林趴在地上,茫然又害怕,仰望着母亲逆光中显得格外高大的、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
诺克萨斯历960年,柯林三岁。
“手!放好!”艾珂薇手中的细竹条“啪”地抽在柯林试图去抓点心的小手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柯林疼得缩回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准哭!”艾珂薇厉声道,“贵族的孩子,三岁就该懂得餐桌礼仪!你看你,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你父亲看到你这副样子,只会更加厌恶我们!”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语气忽然又变得温柔:“柯林,我打你,骂你,纠正你,都是因为我爱你。这个世界很残酷,妈妈必须让你变得强大,变得完美,你明白吗?”
柯林懵懂地点点头,忍着疼痛和委屈,将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回膝盖上。他还不懂什么是爱,但他知道,听从母亲的话,才能避免更多的疼痛。
......
诺克萨斯历963年,柯林五岁。
家教课程开始了。从清晨起床到深夜入睡,柯林的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方块,填满了识字、算术、诗歌、礼仪。艾珂薇拿着戒尺,像幽灵一样在书房里徘徊。
“这个字写歪了,重写十遍。”
“背!昨天的诗,一个字都不许错!”
“走路的声音太大了!你是大象吗?”
稍有差错,戒尺就会落下,或者被罚跪在书房冰冷的石板上,直到双腿麻木。有时是长时间的禁闭,关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只有送饭时才能见到一点光。
艾珂薇会将这种□□上的惩罚与爱绑定。
“你知道我为了生下你,牺牲了什么吗?我的舞台,我的艺术,我的一切!”她常常在惩罚过后,上演心碎的戏码,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你天生就欠我一幅杰作,柯林!你必须用你的优秀来偿还!你为什么总是不听妈妈的话?难道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离开我吗?”
柯林看着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内心的恐惧和负罪感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是自己不够好,才让母亲如此伤心。恨意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恨她就等于否定了“爱”本身。
......
诺克萨斯历965年,柯林七岁。
最让柯林恐惧的,是母亲看着他脸时,那种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笑,柯林。”艾珂薇有时会命令道,手里可能拿着竹条,或者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
柯林努力扯动嘴角。
“不对!不是这样!”艾珂薇突然激动起来,竹条抽在他的腿侧,“要像你父亲最喜欢的那样笑!他最喜欢我笑了!他说我的笑容能点亮整个剧院!”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表情变得迷离,时而模仿着斯汀的语气,时而代入自己当年的神态。在这种时候,她会强迫柯林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微笑,直到那个弧度符合她记忆中“被喜爱”的标准。
“对,对,就是这样……”当柯林终于做出让她满意的微笑时,艾珂薇才会暂时恢复正常,甚至可能奖励他一块糖,或者一个短暂的、不带责备的拥抱,“我的柯林,妈妈的好孩子。”
这种反差和情感勒索,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柯林幼小的心灵。
他开始无法理解正常的情感表达。
痛苦时不能哭,快乐不能肆意,甚至连微笑都成了一种需要执行的指令。
他逐渐发展出一些奇怪的行为——书本必须按大小和颜色顺序排列,走路必须避开地板的某些缝隙,犯错后会在心里默数,仿佛数到某个特定的数字,惩罚就会减轻或者被原谅。
他必须完美,否则母亲会崩溃、一个“不够好”的念头就等同于他“堕落”了、必需爱妈妈、完成妈妈的一切安排……
这些思想,在他被严密控制的童年里,悄然滋生扎根骨髓。
......
诺克萨斯历968年,柯林十岁。
十年的“雕琢”,让这个男孩身上过早地褪去了孩童的天真。他的眼神常常是沉寂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隐忍。
他在母亲面前是顺从的“好孩子”,努力达到每一个严苛的标准,只为换取那偶尔施舍的、扭曲的“爱”与认可。
他走在通往学堂的路上,步伐标准,脊背挺直。
学堂,是他经过无数次镇民非议,以及母亲衡量了“与平民厮混有**份”和“在寺庙学习能沾溉名声”之后,才勉强应允的奢侈。
即便如此,规矩森严:不得与同学过分亲近,放学必须立刻回家,成绩必须名列前茅,不能引来老师任何形式的问责……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双黑眸深处。
窗内,艾珂薇摩挲着金丝雀胸针,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
每日傍晚,柯林·简都像一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行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他瘦削的身材相比,显得格外孤寂。
他的步伐经过严格调教,每一步的距离都几乎相同,肩背挺直,即便无人观看,也维持着贵族的仪态。这是母亲艾珂薇多年“雕琢”的成果。
他的手中紧攥着一卷诗抄,是寺庙学堂里一位年长僧侣赠与的,上面抄录着艾欧尼亚古老的歌谣。
僧侣说他“对文字有天然的感悟”,这评价曾让柯林心头掠过短暂的暖意,但此刻,这暖意早已被即将到家的寒意驱散。
“看,就是那个。”
“他母亲从不让他跟我们一起玩。”
“听说他回家晚一点,就会挨打……”
路旁几个孩童的窃窃私语像细针一样刺来。
柯林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但握着诗卷的手指却收紧了些,指节泛白。
镇子里的人对他和母亲的指指点点,他早已习惯。那些目光,有怜悯、好奇,以及更多的不解——为何艾珂薇夫人,这位曾经有名的戏剧演员,既不让孩子去正规的学院,也几乎禁止他与同龄人交往?
答案,就在前方那栋虽然雅致,却终年笼罩着一股沉闷气息的宅邸里。
推开沉重的木门,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艾珂薇正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没有点灯,暮色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手中摩挲着一只陈旧的金丝雀胸针,那是斯汀·贾早年送给她的少数几件未被变卖的礼物之一。
“你晚了七分钟,柯林。”
“母亲,今天僧侣讲解了新的诗篇,我多听了一会儿。”柯林垂首,恭敬地回答。
艾珂薇放下胸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她的目光扫过他全身,如同检查一件即将售出的瓷器。
她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替他整理其实并无褶皱的衣领。指甲不经意间刮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
“今天在学堂,有人欺负你吗?”她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关心,眼神却带着探究。
柯林脑海中闪过白天在学堂角落,被几个顽劣同学推搡、抢走笔墨的场景。
他们叫他“没爹的杂种”,嘲笑他过分规矩的言行。他抿了抿嘴,最终选择隐瞒。
“没有,母亲。”
“很好。”艾珂薇似乎满意了,“记住,他们嫉妒你,因为你是不同的。你的优秀,本身就是对他们平庸最好的反击。”
不同。优秀。平庸。这些词汇像沉重的石头。
柯林确实感到自己与那些追逐打闹、会因为一颗糖而欢呼雀跃的同学不同。
但这种不同,并不是来自优越,而是隔阂与孤独。
每当有同学热情地邀请他放学后一起去河边摸鱼,或者去家里新开的糕点铺子尝尝鲜时,他只能以那句练习过无数遍的话回绝:“抱歉,我母亲要我准时回家。”
那扇向他短暂开启的、通往寻常孩童世界的门,总会被母亲无形的手缓缓关上。
有一次,他回家稍晚,原因是帮助一位年幼的同学寻找丢失的书本。
艾珂薇没有听他解释,直接将他关进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那里没有窗户,只有灰尘和陈旧木料的气味。
她在门外,用那种混合着失望与愤怒的语调说:“你又想抛下妈妈吗?像你父亲一样?你是不是觉得外面那些野孩子,比生你养你的母亲更重要?”
黑暗中,柯林蜷缩在角落,胃部因饥饿而痉挛。他没有哭,只是睁大眼睛,试图在完全的漆黑里寻找一点光。
母亲的控诉像藤蔓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只是想帮帮别人,想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片刻的自由。但“忘恩负义”的罪名太过沉重,他承担不起。
偶尔,在放学路上,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目光贪婪地捕捉那些寻常人家的画面。
隔着低矮的篱笆,他看到铁匠家的男孩正被父亲高高举起,放在宽厚的肩膀上,男孩咯咯的笑声传得很远。
他看到面包师的女儿扑进母亲怀里,分享着学堂里有趣的见闻,母亲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果酱。
他看到几个少年勾肩搭背,商量着要去哪里探险,脸上洋溢着青春年少的活力。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心上慢慢切割。他嫉妒。
嫉妒他们可以放肆地笑,不必担心笑容不够标准。
嫉妒他们可以自由地奔跑,不必顾虑姿态是否优雅。
嫉妒他们拥有父亲的陪伴,母亲的拥抱,朋友的陪伴。
嫉妒他们活在阳光下,而自己仿佛永远被困在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里。
这种嫉妒,像是混杂着渴望与酸楚的剧毒。
他渴望拥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那些他求而不得的、看似普通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同时,母亲灌输的“骄傲”又在此时抬头,在他内心发出尖锐的声音:“这些庸碌的人,他们懂什么诗歌?懂什么礼仪?他们的一生注定平淡无奇。你才是特别的,你注定要成就非凡。”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往往以母亲的教导暂时胜利告终。
他会挺直脊梁,加快脚步离开那些让他心绪不宁的场景,告诉自己:我不需要这些。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我是柯林·简,我将用我的才华,让所有轻视我、抛弃我的人,在未来仰望我。
然而,那些关于温暖、关于喧闹、关于平凡幸福的碎片,却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他心底更暗的地方,悄然发酵。
回到那座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脚步声和母亲训诫声的宅邸,柯林会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那里堆满了各类书籍——文学、历史、数学、音乐理论,还有母亲重金聘请的家教留下的繁重课业。
只有沉浸在书本和知识里,他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目光和内心的空洞。
他摊开诗卷,僧侣赠予的字迹在灯下显得温润。他开始抄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力求工整完美。只有在书写和阅读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种微弱的掌控感,一种逃离现实的片刻自由。
窗外,伽林省的夜晚安宁而祥和,寻常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夹杂着模糊的欢声笑语。
而窗内,十岁的男孩在灯下奋笔疾书。
他写下最后一笔,放下笔,轻轻吁出一口气。
脸上,不自觉地又浮现出那个被要求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的、空洞的微笑。
一首未署名的、稚嫩的诗句,被他随手涂鸦在草稿纸的角落,旋即又用力划掉,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那上面依稀写着:
他们拥有整片喧闹的街,
我只有这盏沉默的灯。
光里有尘埃跳舞,
像极了,我无法触碰的,
别人的,黄昏。
= = 有抑郁的家人们速速退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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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