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定居两个月后,女婴已经长到了一岁半幼儿的体态和活动能力,满屋子乱跑。
烬早就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现象:这孩子从不排泄。所有吃进去的食物仿佛都被彻底吸收消化,没有寻常婴儿的屎尿屁烦恼。
他对此并不太惊讶,毕竟,谁见过一株植物需要排泄呢?这更印证了她并非人类或者瓦斯塔亚人。
取名的事情则让他有些挫败,女婴开始牙牙学语。他试图叫她“莫娜”,但她毫无反应。在他反复指着她念“莫娜”,指着自己说“卡达·烬”之后,小家伙显然不耐烦了,用胖乎乎的手指反过来指着他,清晰地吐出:“烬!”然后又指指自己:“阿曼达!”
这个突如其来的自我命名让烬陷入了思索。是她在果实里吸收了部分红发女子的躯体时,继承了些许碎片信息?还是这个由魔法与血肉孕育的灵物,天生就知晓自己的真名?又或者,这只是她独立意志的初次彰显?
比起名字,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阿曼达那与他截然相反的习性。他有强迫症,但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病症。
自从阿曼达会爬开始,小屋就成了她的探险乐园。能够到的抽屉必定被拉开,里面的衣物被一件件扯出,抛洒一地。他刚把她安置在床上,转身收拾的功夫,她就溜下地,不知从哪摸来石块,“哐哐”地敲打着门槛。他精心仿制的玩具,不出一个星期必定缺胳膊少腿,而且永远不可能待在玩具箱里,总是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每天一睁眼,迎接他的就是无尽的收拾、整理、再收拾。他尝试教导她物归原处,回应他的是阿曼达一巴掌掀翻玩具箱,以及得逞后“咯咯”的清脆笑声。
不过短短几日,烬就觉得精神有些透支,眼下甚至出现了淡淡的阴影。村里那位养育了五个孩子、年仅三十五岁却已尽显操劳的中年妇女波雅,看出了他的窘迫,好心开导:
“小孩子会爬之后都这样,你别管,别看,对自己好点儿。”波雅语气豁达,带着过来人的疲惫智慧,“你看我,现在活得多痛快。”
烬抱着试图去抓他头发的阿曼达,目光越过波雅,望向她家洞开的房门。屋内的景象堪称灾难:玩具、小衣服、涂鸦的纸片、食物碎屑铺了满地。一对四岁左右的双胞胎儿子正在为争夺一个木雕小车互相推搡,眼看战火就要升级;两岁的女儿半个身子探进院子里饮牛的水槽,正和一头花斑牛一起喝水;年纪稍大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院角的树上像猴子般疯狂摇晃树枝,另一个则趴在屋顶,拿着小锤子敲打瓦片,嘴里嚷嚷着“打地鼠”。
烬:“……”
波雅浑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结道:“一天收拾一次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你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别总想着干家务。”
那一刻,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头是:或许把这些制造混乱的小东西都处理掉,世界就清净了。
但他面上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回应:“好,谢谢您。”
波雅的话他虽未全盘接受,但也听进去了一些。他需要转移注意力,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和收入来源。他去找了村里的贝奇长老。
贝奇长老用他那灵活的尾巴尖逗了逗阿曼达,惊讶道:“这孩子长得真快!才两个月就长这么大了?她母亲是什么族的?”
烬垂下眼帘,脸上适时露出窘迫与悲伤,语气模棱两可:“我……我也不知道。她母亲与我相处时间不长,某天突然就离开了……过了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出现,将孩子交给我,说是我的孩子……”
他话语中的留白足以让贝奇长老自行脑补出一场“浪荡瓦斯塔亚女子让纯情人类青年喜当爹”的戏码。长老的眼神里立刻充满了同情,看着阿曼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怜悯,不好再深究,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咳,啊,额,那个……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烬顺势提出:“我之前读过几年书。村中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吗?诗歌、舞蹈、民俗、戏曲、歌剧、绘画、手工,我都会点儿。”
贝奇长老捋了捋胡须:“嗯……教孩子们识字,如何?你应该也会算数吧?”
烬此刻对“孩子”这个词有些生理性的头疼,但为了维持人设,只能点头:“可行。还有别的吗?”
“你会画画和手工,也可做些手工艺品,可以拿去镇上交易,或者等行商来了,跟村里人一起去换东西。”
烬觉得后者更合他意,安静且可控。
于是,“卡达·烬”在村子里的身份就此确立:教授孩童识字、基础算数和简单绘画的先生,同时也是一位会做点精巧手工的艺人。他还借此机会,开始向村里懂得采药的人学习辨认草药,丰富自己的知识,也为独自进山提供了更好的理由。
当他不得不为教学而忙碌时,好心的波雅主动接手照看阿曼达,让她和自己两岁的女儿一起玩耍。只有在将那个精力过剩的小家伙交出去的那一刻,烬才真正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头脑清静的轻松。
偶尔,在疲惫地收拾完被阿曼达“洗礼”过的小屋后,他甚至会闪过一丝自我怀疑:幼年时,母亲艾珂薇对他那般严苛的管教,是否……也曾是因为他太过调皮难缠?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自打阿曼达一岁左右学会说话,她那小嘴就从没停过。起初词汇贫乏,只是伸着手指到处点:“介个?”“那个?”
等到词汇量稍微丰富,烬便正式迎来了“十万个为什么”的狂轰滥炸。问题从单纯的“是什么”迅速升级到“有什么用?”“怎么用?”以及最要命的“为什么要这么用?”
帮她洗澡时,热水汽氤氲中,她突然仰头:“天为什么下雨?”
烬正掐着精确的节奏,一下一下揉搓她的头发,闻言动作不停,语气平稳:“因为热空气遇到冷空气,凝结成水珠……”
“螃蟹为什么横着走?”
“它的身体结构决定了只能侧向移动。”
“为什么它长这样?不能长成人一样,就能直着走了!”
“自然淘汰与进化的结果。”
“鱼为什么在水里?”
“它只能在水里生存。”
“它为什么不上岸?”
“它没有能在岸上呼吸的肺。”
“那人为什么不能在水里?”
“有些瓦斯塔亚人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行?”
“我是人类。”
“那我是人类吗?”
烬的手顿了顿,水流顺着阿曼达的鬓角滑落。他想起对外宣称的身份,谨慎地选择措辞:“你不是。你是……瓦斯塔亚人。”
“那我为什么不能在水里?”
因为你是陆生植物,不是水生植物!
烬在心里默念,嘴上却道:“你没有遗传到水生瓦斯塔亚的基因,你母亲是陆生种。”
阿曼达安静了片刻,就在烬以为问答环节终于结束时,她忽然抛出一个新问题:
“烬,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烬搓洗的动作微微一滞,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淌出来:“你母亲生下你之后,把你交给了我。”
“她去哪了?”
“她抛弃了我,也抛弃了你。”烬说完,目光落在她脸上,想捕捉一丝可能的反应。
阿曼达却毫不在意,注意力立刻跳转到下一个好奇点:“那我是怎么被生下来的?”
烬的脑海瞬间闪过那晚溪流边上开运动会以及诡异植物生长的景象,他含糊道:“……你母亲与你父亲睡到了一起,就有了你。”
“这么神奇?睡觉就能有孩子?”
“是的。”
阿曼达扭过湿漉漉的小脸,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我们也天天一起睡觉,为什么我们没有孩子?”
因为伦理上不允许,生理上也不成立……
烬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你还太小,必须长大之后才能生孩子。”
他沉默地拿起毛巾,将她从头到脚裹住,结束了这场令他身心俱疲的沐浴。
然而,风波并未平息。几天后,烬在村里教学时就察觉到异样。几个学员总在交头接耳,目光躲闪地瞟向他,听到只言片语的人更是瞪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的教养让他选择了无视,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
直到这天放学,他去波雅家接阿曼达。
远远就看见波雅抱着阿曼达站在家门口,被四五个村民围着,气氛热烈。他走近时,正好听到有人用诱哄的语气问:
“阿曼达小乖乖,真的吗?”
阿曼达清脆甜美的声音毫不设防:“真的呀!烬跟我说的。他看到我母亲跟我父亲睡在一起,然后就有了我!”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嚯!当面……?”
“现场版的吗?这么刺激?!”
“没看出来啊,他……他好绿帽奴这口?”
“啧啧,原来真有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啊!”
“嗐!无能的丈夫,出轨的她……”
阿曼达又天真地补上致命一击:“烬还说,等我长大了,就能生孩子啦!”
“?!”
周遭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议论:“天哪!这是当童养媳在养?!”
“难怪阿曼达从不喊他‘爸爸’!”
“得不到母亲,就打女儿的主意?!”
“替身文学!简直……刺激!!”
这时,其中一人眼尖发现了站在外围的烬,立刻提高音量:“哟,烬,下学啦?”
其他人如梦初醒,像被惊飞的麻雀,瞬间找起借口:
“哎呀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烬试图开口:“我……”
“哎你看到我家那皮猴了吗?不知道又野哪儿去了,我得去找找!”
烬再次试图解释:“我不是……”
人群顷刻间作鸟兽散。
波雅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把阿曼达往烬怀里一塞:“诶,嘿嘿,那个……大家伙就……随便唠唠,逗孩子玩呢!嘿,那什么,我屋里还一堆家务没收拾!”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身抄起那个刚从牛槽边爬出来、浑身沾满草屑的小女儿,几乎是冲进屋里,“砰”地一声关紧了房门。
傍晚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烬抱着罪魁祸首站在原地,感觉额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面对着空荡荡的院落,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辩解消散在风里:
“……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