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59,一只手清醒地从羽绒被里伸出来,准确地掐灭还差两秒就要诈尸的闹铃。
温教授掀被、起身、铺床,确保豆腐块被褥准确地位于床头正中的位置上,常年下撇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两个百分点。
随后,她走进卫生间洗漱,走出卧室晨练,5:30,准时下楼出现在军部的一号餐厅内,端着三块能量块和一杯电解质浓缩营养液。
虽然以她研发署资深专家的食物配额可以轻易获得两枚鸡蛋和一屉小笼包,但她尤为警惕食欲饕餮的陷阱,活得像个中世纪的苦行僧,或者说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她人生唯一的意外就是太阳,万幸这种意外并不常见,军部的高塔坐落于苦寒之地,万仞冰川上下,太阳也不过偶尔光临而已。
前几天就光临了,她出去晒了半天,感觉老迈的骨头缝里都满是阳光馥郁的芬芳,这让她常年发霉的心境有了些许转晴的迹象。
——如果江珩没来中途打扰的话,她相信自己的好心情能连绵至今。
把这个晦气的玩意扫出大脑,她来到餐厅,打算边吃中饭边工作以净化自己的大脑。
下一刻,她爆发了,太阳穴鼓出青筋。
“江珩,你拿回来的芯片怎么是坏的?!”
埋头苦干于蛋炒饭的青年露出头来,略显拘谨地站起来:“抱歉,是我——”
真俊。
这是温教授的头个想法,即便是从她这样挑剔的目光来看,秀丽修长的一柄竹,青涩却挺拔,有种其他男人尤其是军部的楞头青们不具备的温文。
要说缺点,也有,太薄了点,他站在那,像颗氤氲在月白信笺上的水渍。
——便宜江珩了。
他旁边左臂绑着绷带的江珩立刻起身,右手搭到对方的肩上,半侧过身把对方挡得严严实实,沉声道:“温教授,是我的错。”
“算了,”她回过神来,“人没事就好。”
江珩嬉皮笑脸,“谢谢温教授关心!”扭过头冲青年亲昵地咬耳朵,“早跟你说温教授是刀子嘴豆腐心了,不用这么紧张。”
青年严肃地小声制止:“你别说了——”
温教授怒从心头起:“姓江的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
她猛拍餐桌,钢铁遭受重击的咣咣声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回响不绝。
直面风暴的江珩倒是很淡定,其他的军部士官们也见怪不怪,只是他侧后方的青年薅住江珩的胳膊,眉心一蹙,轻飘飘地厥了过去。
“段和纾!”
经帝国最高监狱这一遭,有人看着血刺呼啦,实则活蹦乱跳;有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心脏真的出了点问题。
透过医疗机械摄像头,温教授一寸一寸地审视段和纾的心脏。万幸,还在跳动,其他地方也没出问题,或许是劳累致使的昏厥,江珩那幅手术室外哭天抢地的模样真是掉价……
等等,左心房。
温教授推了推眼镜,牢牢地巴望摄像头中那一点微渺的、仿佛镜头污点似的阴影。这绝不是人体自然生成的组织,因此只能是人工植入,结合段和纾在帝都就职的经历,或许是帝都那边新研发的医疗技术。
应该检查别处了。
温教授挪移视线,浏览段和纾身体的其他各项数据,没有任何问题,她尝试着给段和纾注射了葡萄糖和其他的营养剂。
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炽灯笔直地照下去,到他那一下子融化了,像片晶莹的湖,湖水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再等等。
这样想着,温教授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又回到了左心房中那片黄豆大的阴影上,犹疑着擦了擦屏幕,没有任何奇迹,阴影随心脏的跳动而有节奏地起伏,仿佛真的有生命般。
即便有生命,也是寄生虫似的生命。
温教授起身活动筋骨,脚尖无意识地焦虑地踢踏。透过手术室外窄长的玻璃,江珩也是同样的状态,背部倚靠在墙壁上,头颅低垂,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
十五分钟了,段和纾没有任何苏醒的现象。
温教授深吸口气,站回手术台前。她决定冒险一试,看看那个阴影到底是怎么回事。
微型医疗机械手臂在她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心脏,温教授屏住呼吸,专注地凝视着手臂一毫米一毫米地凑近——
仪器发出刺耳的声响!那是段和纾的心电图,停摆了!
警报声并不大,照理说门外是听不见的,江珩却猝然睁开眼,往门口踉跄了几步。
某一瞬温教授的大脑只有空白,她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痉挛,但很快,凭多年的临床经验她操纵手臂后挪半寸,片刻——或许是一秒、抑或是几分钟,警报声停止了,段和纾安睡在手术台上,湖面渐渐有了生命的起伏。
他要醒了。
——这到底是什么?
尽管只有十分之一不到的毫秒,但温教授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枚漆黑的莫名装备,犹如蜘蛛,节支纤毫毕现,死死地攀附在段和纾鲜活的心脏里。
她正沉浸在惊骇和愧疚的疑云中,江珩已经箭步冲了进来,伏在段和纾的枕边,与他十指紧扣,眼巴巴地盯着他正欲苏醒的、颤动的睫毛。
……真服了。
*
段和纾从手术台爬起来的时候,身体并未感觉到明显不适,因此就对温教授和江珩的嘘寒问暖特别地不适应。
“……我真没事,”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强调了,段和纾真是百口莫辩,“可能是有点过度疲劳,但刚才已经休息够了。”
江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嗤,“休息?”
温教授一把搡开横在她和段和纾之间的毛茸茸的脑袋,严肃地问:“和纾,你之前是不是在帝都做过心脏手术?”
“是,”段和纾回忆道,“是五年前的事,有次出任务,帮皇帝挡——”
他戛然而止,因为江珩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他凿出一个洞来。
他意识到在江珩这里皇帝或许是个违禁词,更别提自己曾为皇帝挡过子弹这件事了,尽管职责所在,绝无参杂任何私人情感,但段和纾敏锐地察觉到此刻还是不提为妙。
“术后心脏有不适吗?”
“偶尔会心悸,”段和纾说,“但毕竟受过伤,我想也有后遗症也是难免的吧。”
温教授没再说什么,倒是江珩在边上紧张兮兮地问东问西,势必要套出所有注意事项来。温教授看起来相当不耐,但莫名其妙地还是一一解答,最后揉了揉段和纾的脑袋,毫不留情地把两人丢出门外:
“避免过度劳累,适当户外运动,好了就这些,滚吧!”
段和纾愣在门外,有些不知所措,头顶还翘着几绺被温教授揉乱的呆毛。
江珩一哂,轻柔地把他头发抚平,没忍住,又刮了刮他的鼻尖。“温教授似乎很喜欢你?”
“……有吗?”
走廊的窗自发地打开了,常年灰冷的天幕裂处一道罅隙,赤金的阳光照耀进来。
军部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放:“本月第二次阳光假现在开始,太阳出来,预计三小时后结束,祝大家生活愉快,完毕。”
话音刚落,高塔所有的窗都打开了。从军部的例行巡航舰望去,能看到所有的士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事,纷纷探出身来,沐浴这凛冽冰原之地比金子还要珍贵的阳光。
“我们小段什么时候不讨人喜欢?”江珩似乎是叹息一声,继而大剌剌地揽着段和纾的肩膀,笑道,“既然温教授都这么说了,咱们现在就去户外活动吧?”
要搁以前,段和纾是绝无法理解人们对太阳的狂热的。帝都终年四季如春,阳光和鲜花随处可撷,浪费也格外盛行。
他曾听说在帝都滞销的太阳能自燃烤架被运到军部后卖脱销了,当时帝都贵族们就此好一番嘲笑,现在想来,两个字总结——惯的。
想到这,段和纾心中的疑问就越来越大,干脆直接问出来:“为什么军部的元帅会把总部定在这里?”
这里是不毛之地,方圆千里,别说人迹连鸟迹都罕至。
他读过帝国史,元帅戎马半生,历经三朝皇权更替,说是功高劳苦绝不为过,为什么会自甘流放呢?
“你觉得呢?”
“因为他忠心耿耿,甘愿镇守边疆?”
江珩惊异地挑起半边眉毛:“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天真。”
“教科书上是这么说的。”
“误导群众,以后这种垃圾就该扔到柴火堆里。”
江珩带着段和纾穿过冰湖,来到某个山麓的脚底。军部已经有不少人占好地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燃起篝火。
江珩一只手提溜着太阳能自燃烧烤架,寻了块空旷的石面细致地铺上毛毯,另只手轻拽段和纾,揽着人并肩坐在毛毯上。
篝火烧起来,跃动的火苗和夕阳相得益彰,蜜合色的余晖不仅笼罩过远处的簇簇雪峰,也笼过江珩英俊的侧脸,他的神情不同以往,有种冷冽与沉凝并存的质感:
“真实原因是某次元帅出任务大捷,归途中遭遇星盗的突袭,他向帝都发起求救信号,却发现老皇帝早就切断了他们所有向外沟通的渠道。于是他们抵死挣扎,幸存的战士们逃亡到这里,一手建立起高塔。”
“……那伙星盗是?”
“正如你所想,是帝都精锐部队的伪装。”
政权将帝都装点得花团锦簇,花枝下却满是烈士的枯骨。大好的阳光里,段和纾打了个寒战,江珩脱下军帽和军服,盖到了他的头颅和肩膀上。
但他头围过大,军帽歪歪地挂在段和纾的鬓角,江珩只能提着帽檐往上拉,两人视线相对,静默了片刻,直到细碎的雪花落到他们的睫毛上。
段和纾率先侧过身:“不过江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情的?”
“说来话长了。”
段和纾催促:“那就长话长说!”
“好吧,”江珩说,“起因是十年前,我和你分开后就被军部抓走了。”
“为什么?”
“军部的发展需要新生血液,我们没法像帝都那样大张旗鼓地引诱和选拔人才,只能暗地里寻找可塑之才。万幸有军部历年来在平民阶层积累的声望,这些年也算欣欣向荣。——但我被抓来不是因为这个。”
他顿了顿,余光一瞥段和纾。
段和纾抓着军服外套眼巴巴地望着他,正等着他说出因为鄙人根骨清奇被慧眼识珠非要强行收我为徒这一番龙傲天式的曲折传奇时,江珩颇为不自然地坦白了事实真相:
“因为元帅是我爷爷。”
“嗯……嗯???”
“你别误会,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就我和他和温教授。他抓我来也不是为了骨肉团聚,只是觉得与其看着江家的血脉流窜到外地作乱,不如亲自押回来乱棍打死。”
段和纾瞠目结舌,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珩心不在焉地拿树枝戳篝火,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就是不肯看他。
段和纾自发地往他那蛄蛹,终于,江珩抵着唇角开口了:“其实那阵我去星盗那打工去来着。“
“……”
“去帝都要有特定的通行证,他们有法子搞到通行证,我想去帝都的话只能待在那打白工,没等赚够路费,就被温教授率领的维和分队一锅端了。”
这倒解释了一些事情,段和纾若有所思:“所以温教授才看你这么不顺眼?”
“……我把她肋骨踹折了。”
段和纾由衷道:“温教授人挺好的,真的。”
朔风自冰原的尽头赶来,一马平川,掠过林奈木和火焰,刮来细小的冰晶。段和纾半眯着眼,不禁在回忆里勾勒出江珩小时候的模样,不难想象他面对温教授的姿态,青涩、不驯,十足十不畏死的狼崽子。
江珩重重清咳:“这都是我的黑历史,你不准想了。”
段和纾连连点头:“然后呢?”
“你当听故事呢?”
江珩语塞,还是顺从地接着往下讲了,“因为跟元帅长得像,我就被押到他跟前了,基因比对结果出来,发现我还真是他孙子,结果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押进牢里了,然后每天坚持来揍我。”
“你就没反击呀?”
“打不过,真是打不过。后来我想开了,人争一口气,与其被他打死,还不如我自己饿死。”
“……真是有气节,但现在你活得好好的?”
江珩无奈地攒起食指,正欲弹段和纾一个响亮的脑瓜蹦,被段和纾无害似的一凝望,悻悻地收回手:“当时我才十五啊大哥,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要的,你说。”
“绝食后,有天老头子扔过我个包裹,其实就是我在星盗打工的时候掖在枕头下的行李,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我以为早被温教授炸成灰了。我看了那个包裹后,突然就不想死了。”
段和纾问:“那里面有什么?”
“你真的要知道吗?”江珩深深地望了段和纾一眼,压根没给他说反悔的机会,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全说出来了,“你送我的弹弓手帕扳手机甲模型和琥珀挂坠,还有咱俩的合照。”
段和纾的心脏咚地一滞。
“人总得不忘初心吧?我还要去帝都,绝不能窝窝囊囊地饿死在这里,所以我抄起拳头跟老头子干起来了。”
“……然后呢?”
“我输了。”
江珩摸了摸鼻子,“从那以后他还是每天打卡来揍我,但我会反击了,直到有天我打赢了,照他面门狠狠揍了几拳,逃了出去,就看到这些,很幸运,那天出太阳了,就跟现在一样。”
段和纾顺着她的视线眺望,太阳已陷落于群山之外,金丝交错,是足够宏伟的落幕。
他听见江珩说:“我忽然意识到就算我逃出军部又怎样?茫茫天地之间,我永远都会是跟在你身后的小屁孩,永远都抓不住你。”
段和纾像兜头被人泼了一身,他意识到话题正滑落向某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深潭,江珩再次牢牢地盯紧他,深灰的眼底流露出某些灼热的、令人心悸的情愫。
江珩的喉结剧烈滚动,缓缓地凑近他:“和纾,我……”
段和纾正站在深潭边,潭底是江珩,江珩的眼底倒映着狼狈的、动摇的自己。
段和纾猛地挣脱出来,眺向江珩的身后。“那是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轰然作响,灰蓝的天际外隐隐有红光飞速坠落,空气中隐隐溢出硝烟和机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