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纾独自穿梭在回廊里,向着救生舱的方向行进。飞船在平稳地滑行,偶尔颠簸。
这里很安静,安静地像坟茔,但渐渐地,引擎发动的嗡鸣声下现出更嘈杂的声音,犹如巢穴中汹涌的虫潮,而虫潮之下,是某个人沉闷的跫音。
——会是他吗?
段和纾抓枪的手微微攥紧,试探着问道:“……江珩?”
不是,是机械巨兽和率领它们的仿生人,它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领头的仿生人踱步过来,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他死了。”
段和纾从它的声音里听出隐秘的畅意,“他的头颅将会是我们永远的功勋。”
段和纾死死地盯着它,如果细看进去会发现段和纾的眼睛已经受某些强烈的感情冲击而涣散了。
仿生人说:“但你不会死,我们很想要你活着。”
说完,凶残的兽群俯首退了下去,群山般的鸦黑阴影顷刻间弥散,仿佛从来都不存在,大路一直畅通,尽头是闪闪发亮的救生舱舱门。
“果然是这样,”江珩的终端重重地叹气,“智械军团要猎杀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江珩,段和纾,你只是个诱饵而已。”
噗呲。
救生舱打开了,气囊自动充好气。
段和纾问:“江珩还活着吗?”
“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不过来不及了。”
“为什么?”
“飞船破损严重,已经启动了自毁程序,这是不可逆的。”终端那边的女士顿了下,说,“虽然我们和智械军团势不两立,但这件事上倒是难得达成了统一的共识:再多无谓的牺牲是没有意义的,段和纾,进舱吧。”
段和纾站在原地不动,幽光映亮他一小扇乌黑的睫毛,剩下的掩映在稀疏的阴影中,琥珀色的瞳仁偶尔泄出一丝柔亮湿润的微茫的光来。
“你不希望他活吗?”
终端那头陷入沉默,片刻后,那个女士开口了:“段和纾,进舱吧。”
*
冰冷,黑暗,粘稠,死亡。
江珩对死亡有很多设想,没头的、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的……各种各样的设想,但无一例外都发生在战场,这样憋屈地光荣在逼仄的电梯井里,实在有违他蝉联三年的“帝国黄金单身汉”的头衔,势必会在他的个人生平中留下不那么光彩的一笔。
江珩徒手捏碎了机械巨兽的一颗眼珠子,有点摸出机械巨兽的死穴了,颈椎、靠近后脑的位置,或许是小脑?
到了如此穷途末路的份上,他的强悍和缜密依旧令人惊骇。
江珩咳出血来,料定自己受了内伤,但无所谓了,只是端详着手里眼珠的碎片。
拂去钴蓝色的血污和出处的话,单看这枚珠子,其实是枚很漂亮的金色宝石。
有点像段和纾的眼睛,只不过没他亮、没他漂亮,没他看着那么让人觉得……温暖、平和。
想到段和纾,此刻他在哪呢?躺在救生舱半包围式的柔软的床里,他是会平静地睡去,还是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呢?
江珩的心口微微发热,这给了他些力量,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往井壁上靠,不至于四仰八叉地死在黑漆漆的梯井底下。
“唔……”
江珩捂着胸口沉沉地叹息着,面对着冲他挥舞死神镰刀的机械巨兽,阖上了双眼。
“飞船自毁倒计时,五分钟。计时开始。”
段和纾掌根发力,掀开逃生舱闭合的门,来时的路大剌剌地敞在眼前。前进,是死亡;后退,他就能活着。
那么江珩就死了。
终端那头非常冷静地问他:“还不进去是等着殉情吗?”
是个好出路,就是对不起江珩的一番良苦用心了。不过对于这点段和纾倒是毫无愧疚感,食言不是一次两次,再说,他不也骗自己叫“雷古勒斯”吗?
段和纾在脑海里小声地呼唤:“系统?”
系统居高临下道:“别叫我,我无能为力。容我提醒你,小世界的一切最终都和你没任何瓜葛,别犯蠢。”
段和纾的嘴唇嗫喏了两下,眼里的光消散下去。
系统冷酷地警告:“段和纾,别装可怜。”
段和纾一言不发。
“好吧好吧!”系统抓狂,“伞包在你左手边的储物柜里,应急电源给你安好了电梯就在前面左拐的第二个路口!下不为例!段和纾你听好了下不为例,我要扣你两次bug权益!”
段和纾连谢谢都来不及说,抓起伞包就跳将出去,冲着电梯就拔腿狂奔!
终端那头的女士满头雾水:“哎你干什么去,哪来的伞包?你怎么知道那有电梯?!什么时候通的电……算了,江珩的定位发给你了,你还有两分四十秒的时间。”
他冲进电梯里,电梯猝然下滑,失重感和着擂鼓般的心跳,段和纾激荡的热血陡然沉静下来,化作破釜沉舟的决心。
“段和纾,”终端那头的女士非常郑重地喊了他的名字,“我是温文,在军部研发署,期待和你的见面。另外,谢谢。”
说着,温教授收线了。
电梯门打开了。
滴答、答滴,滴答、答滴!
静止的时空内,他和受伤的江珩遥遥对视。虚空中命运的闸门轰然放开,剧烈的光与声与色滔滔流泻。
段和纾厉喝:“江珩!”
江珩遽然睁开眼,灰色眼珠里满是段和纾跃下高台的身影!
段和纾把伞包往他怀里一扣,同时举枪瞄准机械狼,子弹倾泻而下!
子弹杀不死它们,这点段和纾早已验证过。
但他射击的动作如此连贯而精确,几乎将连绵的子弹铸成一把黄铜长剑,生生地将机械狼掼进墙里!
机械狼连咆哮都不能,他徒劳的挣扎被段和纾冷厉而精准的射击牢牢地钉死,只能垂死地粗喘,但就算这样,它的利爪还是痉挛地伏在胸前,完全没有反击的打算。
——它在忌惮什么?
江珩大喊:“打它后颈!”
段和纾的枪对准机械狼的肩颈接榫处,原来蛰伏下去的机械狼登时暴起。就是这了!段和纾强势镇压住,送出最后一枪。
子弹没入合金肌肉中,不知道击中了哪点,庞然巨物轰然坍塌,机械巨狼的眼神黯然失色。
“它死了,”江珩喃喃,“可算是死了,段和纾,这都是你的功劳。”
段和纾甩甩被后座力震得发麻的胳膊:“客气了,雷古勒斯。”
“……”江珩光速滑跪,“我错了,对不起。”
段和纾:“不原谅。”
说着,他拿匕首切开子弹的创口,从盘曲虬结的电流导线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芯片。
“这就是你们军部费尽心机派卧底来监狱的目标?”
“没有什么比你重要,我来这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有你,芯片是意外收获。”
江珩扶着井壁爬起来,麋战中他早恢复了原貌,看着就顺眼很多。他从善如流的一番话像从心底流露,听得段和纾微微发愣,眼睁睁地瞅着他走到自己跟前,俯下身,拿右手食指刮了自己鼻梁一把。
“但最后是你救了我。”
“你……”段和纾耸了耸鼻子,皱眉道,“你把灰刮我鼻子上了?”
江珩:“……”
真是油盐不进呐。
两人赶到就近的逃生舱门,广播传来冰冷的告知:
“飞船自毁倒计时十秒钟:十、九、八……”
段和纾清咳,往后跳了两步,抱着伞包十分不确定地问:“你会跳伞吧?”
“放心吧,你别恐高就成。”江珩用最后的爆破装置轰开了飞船的一条裂缝,随后抓住段和纾,两人一起向大地和森林跌去。
“注意一仰二放三曲腿。走!”
段和纾:“等等我自己来——”
哗啦——
江珩抓住段和纾,两人一起向大地和海洋跌去。
段和纾跌进江珩的怀里,江珩顺势抱紧了他。
万米高空中狂乱的风长驱直入,某一刻呼啸的长风却都消弭不见。
轰隆!
天地失色,飞船的火光与巨响在他们毫无间隙的怀抱中唰然褪去。等反应过来后,他们已身处夜空与大地之间,云罗纱雾是他们自由的双翼。
段和纾把头露出来,远远瞥见偌大的飞船烧成一朵小小的烟花。
呛鼻,不明亮,远不如东方现在泛出的珍珠白明亮。
江珩拉开伞绳,又把段和纾往自己怀里裹了裹。
降落伞闲适地舒展,两人悠悠荡荡地飘落,脚下是屹立百年的帝国最高监狱,如今杯盘狼藉,只余爆炸的余韵。
可那样轰轰烈烈惨绝人寰的爆炸,也不过是整幢星球的一沫喷嚏罢了。
段和纾问:“我们会降临到哪里?”
江珩犹疑道:“应该能是块湖泊吧?”
他预估得没错,脚底湖泊浩瀚无垠,千万朵百合此起彼落。落到江珩眼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恰好和段和纾有关。
绝没刻意去想,只是回忆自然而然地浮现。像过往千万个日夜那样,像湖泊粼粼的波光,此刻正无比妥帖地轻抚他的额头那样。
段和纾就没那么诗情画意了,直指问题的关键:“如果降临在这的正中间,那和找死也没什么区别吧?”
江珩:“你说得对,那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祈祷了吧……”
“祈祷什么?”
话音刚落,头顶的气球恍若摩西分开大海,湖泊被刻有军部标识的直升机哗然劈成两半,巨大的轰鸣声由远逼近,机身的侧翼突兀地窜出一簇簇新生韭菜似的脑袋,齐刷刷地冲他俩热情招手。
传呼机声情并茂地大喊:“卧槽老大,我们累死累活地营救你俩在这你侬我侬?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