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纾穿过来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江珩。
彼时这具身躯十二岁,孱弱地被幽囚于人贩子的笼子里,等待被贵人挑拣。
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养精蓄锐半个月,趁乱逃脱,逃跑过程中随机捉了一名吃瓜群众来指路,就是跟他一样大的江珩。
——“从这逃出去后你打算做什么?”
段和纾从小溪旁转过头来,他正洗脸,脸被溪水蘸湿,从树丛上远远地瞅去仿佛水墨氤氲的一幅画:“等,等时间到来完成任务,然而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是“去死”的意思?十二岁的江珩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视线移开眺望帝都的方向,挑眉道:
“你做人未免也太消极了吧?不如在离开这里前先和我一块,再考虑离不离开的事?”
鬼使神差的,段和纾点头了——可能看他年龄尚小尚无威胁之意,也可能是看和自己同样惨兮兮的。
两人逃到贫民窟,相依为命了五年,直到皇帝为自己即将继位的亲王选拔近卫的消息传来,完成任务的时机到来,段和纾才不告而别。
再见面,就是某场军部代表和霍亨索伦二世共同到场的宴会了。
悠扬的提琴曲里,段和纾从波光粼粼的洒金墙壁中窥见了江珩的侧影,犹疑道:“江珩?”
——“江珩!”
火堆旁,雷古勒斯睁开眼,眼底毫无睡意。
“嘘,嘘,我在这呢。”他轻轻地环住段和纾,用大拇指揩平他紧皱的眉头,另只手一节一节地抚过他颤抖的脊背。段和纾很快舒展下来,呼吸恢复深度睡眠时的绵长。
“做噩梦了么?”
雷古勒斯端详着段和纾,如熔浆流转的眼睛流露出丝丝克制的温情。
他把着段和纾的手腕,用匕首细致地挑开对方皮肤下隐蔽的芯片,是一枚监听芯片,扔到火堆里。
段和纾在梦里吃痛地喘息了声,雷古勒斯摩挲着他的手腕,医用疗愈喷剂很快抚平了那抹细小的伤痕。
他与他额头相抵,喃喃道,“我希望是美梦,毕竟你喊着是我的名字。”
终端那头的军部元帅恶寒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江珩你有必要吗?”
江珩慢条斯理地揿动耳后的某小片皮肤,溪水的倒影中他换了另一幅面庞,是军部江家应有的英俊面庞,额高鼻峻唇形削薄,眼珠仍旧是灰色。
军部的最高统领江元帅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老迈,气势摄人是真的,鬓发半白,眉心一道折痕,同样的铁灰眼珠。此刻穿着家居服,姿态颇为放松:“他快认出你了。”
江珩欣然:“那挺好,我很期待他真正认出我的时候。”
“不怕他打死你吗?这孩子看着温和,脾气却刚强得很。之前听你假死的消息,他可是很伤心。”
江珩竟然微笑起来:“……那也是我活该。”
“你他爹的真是跟你娘一样一脉相承的无可救药。”元帅幽幽地呷了口热茶,“为什么研发署到现在还没研发出根治恋爱脑的药?真该给你来上针。”
江珩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当年你追我姥姥的时候是跑到军校的操场上裸奔来着是吧?”
元帅被茶呛着了,转移话题:“智械军团的实验资料拿到了吗?段和纾也接到了,尽早撤退。”
“没,帝国最高监狱只是个幌子,估计就是引我过来的陷阱,真正的资料恐怕还藏在帝都里。”
“需要援军吗?”
“不需要,段和纾这边有我一个人足够了,多事之秋,军部来支援只会给他添更大的麻烦。”
江珩深深地吐出口浊气,脱下外套给段和纾盖上,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角。“况且只有这种时候,他的身边才只有我。”
元帅无语半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魔怔呢?”
“有吗?”江珩的神情毫无波澜,他只是忍太久也想太久了,导致如今的养气功夫已经臻于化境,面对至亲也能伪装出一幅揶揄中夹杂无奈的神色来。“拜托,我只是说说而已。”
真的只是说说吗?只有他自己知道。
*
段和纾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已半干,雷古勒斯正踩灭最后一星火苗,他冷峻的面庞正隐匿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
不远处传来机械狼群的嗥叫,雷古勒斯说:“这是智械军团特有的传呼,再不动身的话,怕是马上要找到我们了。”
段和纾把雷古勒斯的衣服剥下来还回去,仍然沉浸在方才的梦里。他觉得自己梦见江珩不是偶然,肯定和眼前这个人脱不了干系,于是慢吞吞地开口:“江珩?”
雷古勒斯四平八稳地回答:“刚在梦里就听你喊这个人,怎么,你的老相好?”
“不是,”段和纾冷冷地审视他,半晌才幽幽道,“一个死人罢了。”
雷古勒斯:“……”
急湍飞流把他们送到了离飞船很近的地方,不多时,他们就抵达飞船入口处。飞船的外观较老派,是银河帝国建国初期遗留的旧物,有陨石剐蹭的划痕,但大、结实、可靠。
段和纾拨开青苔和藤蔓掩映的门锁,输入指纹和瞳仁,飞船应声而开。
两人对视,段和纾抬起下巴示意他先进,雷古勒斯挑了挑眉,率先跨步进去。
紧接着,一把枪抵在雷古勒斯的后脑处,伴随着一声子弹上膛的清脆响声。
雷古勒斯站定在原地,缓缓举起双手:“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了吗?”
“你不是雷古勒斯。”段和纾认真道,“我见过帝都所有流派的格斗术,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到底是谁?”
雷古勒斯扯了扯嘴角:“非要这时候逼问吗?”
这时候确实不是好时候,机械狼群的厉嗥愈逼愈近,森林犹如多诺米骨牌般纷纷坍塌,往日被称为人类禁地的监狱森林在智械军团的铁甲下犹如砍瓜切菜,雾瘴弥散,它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但要是这时候不问,这家伙嘴里恐怕永远说不出实话。
气氛有如弓箭上绷紧的弦,蓄势待发的一响之前,飞船巨大的引擎发出轰鸣声,底座微微动弹,竟然像要起飞。
段和纾目瞪口呆:“我没有乱动!”
雷古勒斯:“恐怕有人捷足先登了。”
对峙结束,两人朝连廊尽头的驾驶舱跑去。两侧的射灯依次发亮,驾驶舱们丝滑地旋开,扬起无数细腻的星尘,露出里面乌泱泱的熟人。
雷古勒斯抢先半步,把段和纾拦在身后,冲着驾驶座端坐的某人咬牙微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典狱长大人。”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两秒,典狱长讪笑:“真巧,你也来坐船啊。”
雷古勒斯眯起眼:“我记得典狱长无令不得擅自离狱吧?帝都的升迁调令已经下来了?”
“哈哈就是碰巧一坐,待会还得走呢,你看咱监狱的兄弟们死得死伤的伤,我真是心痛呐。”
雷古勒斯的目光掠过这群装备精良的狱警队,每个和他视线接触的人都会不寒而栗:“节哀,现在是不是可以从座位上下来了?”
“当然当然,”典狱长不愧是帝都浸染多年的老狐狸,即便被下放到边疆也是宝刀未老,略起身又坐了下去,“不过雷古勒斯你又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你想擅离职守?”
雷古勒斯的反应堪称神级,从善如流地倒在段和纾的肩膀上,还不怕死地往他的枪口上凑了凑。“很明显,我被绑架了。”
段和纾:“……”
段和纾说:“他说的对,识相的赶紧滚,不然我杀了他。”他真把子弹上膛了,听着像蓄谋已久。
雷古勒斯:“……”
典狱长施救的诚意不能说没有,只是像他现在仍粘连在座位上的屁股一样岌岌可危。
“别冲动,我这就下来,咱有话都好好说。你是段和纾?我认识你,南河三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简直是惊世骇俗哈哈……不过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毕竟只是个小小的皇帝近卫嘛,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做成这样的事呢?”
段和纾毫不犹豫地冲他光滑的脑壳偏上开了一枪,典狱长刺溜一下滑出座位,丝滑地躲进狱警们的后头。
段和纾佯装不耐:“到底滚不滚!”
典狱长车轱辘话来回转:“滚滚滚这就滚……”他这么说,狱警们黑漆漆的枪口却默契地对准了雷古勒斯和段和纾两人,明显是要把他俩打成筛子的盘算。
雷古勒斯是多么不得人心。
“有话好好说嘛——”典狱长的尾音陡然变调,指着段和纾身后一迭声地高喊,“它、它们又来了!!!”
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大驾光临的是谁,段和纾反手就是好几枪。这样的冲击力对机械巨兽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后座力成功把他和雷古勒斯推了出去,躲过了巨兽的口涎和喷涌的血腥气息。
与此同时,狱警队们架起的子弹网铺天盖地地铺张过去,枪林弹雨中,雷古勒斯扳着段和纾的后脑往怀里用力一扣,两人顺势翻滚出去,停顿那一瞬,他从大腿外侧掏出一枚微型□□,轻巧地一抛,轰然巨响,合金天花板沉重地一连串地倾颓坠落。
段和纾抓狂:“飞船炸了还怎么逃?”
雷古勒斯大喊:“救生舱在那边!”
两人爬起来,向救生舱疾奔。常年大脑不事生产的典狱长难得灵光一现也想到了这茬,挣扎着掀开坍圮的飞船碎片,灵活地一闪而逝了。
他们在曲折的连廊里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段和纾借助狭窄的甬道和高激光束击退了涌潮般的兽群,雷古勒斯带他来到了一架货梯处,厢门打开,他把尚在恋战的段和纾塞了进去,生生承受了机械巨兽凛冽的一击。
厢门闭合,被巨兽撞出深深的凹陷。它们在厢门外狂怒嚎叫,梯厢内霎时弥漫了铁锈味的血气。
五分钟后,段和纾在车厢翻到了急救箱,内有绷带、碘伏和急救毯,八成过期了,蒙了尘,但聊胜于无,他把箱子扔给了江一。
万幸子弹并没有击穿江一,只是蹭过他的大臂剐出创面淋漓的伤口。江一自食其力,段和纾背靠着厢壁冷眼旁观。
江一自救的手法很熟悉,看上去不需要他的帮助。
梯厢上升到半途,停滞了。
雷古勒斯打开终端:“查查怎么回事?”
“滋啦……滋啦……”终端说,“老大,飞船遇袭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货梯断电了,要想到救生舱只能爬楼梯了。”
“还没攻破防火墙吗?”
“温教授休假了,军部难得出太阳,她拽着师姐们去高塔外日光浴去了。研发署就我们几个兄弟,攻破还得八分钟。”
听起来他们的声音颇为怨怼,隐含对雷古勒斯压迫他们加班的埋怨。
但这不是重点,段和纾早有所感:“你果然是军部的卧底!”
雷古勒斯和终端同时静默了片刻,终端那头压低嗓音开口:“老大,我们是不是暴露了?”
“干你们的活去。”雷古勒斯冷斥道,关掉终端的加密联络通道,无意间瞥见段和纾饱含怀疑和探究的目光时,绑绷带的手一顿。“好吧,我确实是军部的人。”
段和纾俯身接过他缠到一半的绷带,绕到他的背后帮他包扎。江一的后背很可观,精悍、沛然,深可见骨的旧伤新伤在他手下微微起伏。
“你真叫雷古勒斯?”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雷古勒斯的脊背一僵,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现在是帝国一级通缉犯,离开这里后可以跟我到军部,那里有你的容身之处。至于爆炸案的真相,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行,你最好真叫雷古勒斯。段和纾面无表情地给绷带狠狠打了个死结,冷淡道:“不了。”
“你有别的去处?”雷古勒斯的眉心渐渐紧锁起来,“你难道要去找皇帝?”
段和纾:“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雷古勒斯问,“皇帝就这么值得信任?”
当然不。但段和纾没有告诉雷古勒斯。
雷古勒斯深吸口气:“据说皇帝曾向来自贫民窟的近侍表白过,如果不是迫于议会的压力,恐怕开国来的第一位男性皇后已经出现了——看来不是传闻?”
段和纾:“……”
“原来是真的,”雷古勒斯的神情冷了下来,他夺过绷带,潦草地打了个结,套上上衣起身。“这倒是难得的情报。”
“爆炸、暗杀是帝都大老爷们排除异己惯用的伎俩,狗咬狗倒也无所谓,只不过总波及无辜的人。在你们帝都贵族纸醉金迷你侬我侬的时候,军部已经解决了这样或大或小的案件数百件,只不过火星溅不到你们的鞋底,所以你们毫无察觉。”
段和纾的脑海灵光突显:“你是说南河三的爆炸案是帝都某些大贵族的阴谋?”
“……溃烂往往从内部开始。”良久,雷古勒斯淡淡道,“虽然皇帝是个傻X,但总不至于蠢到不惜命吧?”
梯厢顶“咚”地数声巨响,几只机械巨兽跳了下来。电缆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整座梯厢摇摇欲坠,仿佛黑夜大海中飘摇的伶仃渔舟。
段和纾一把薅住了雷古勒斯没受伤的胳膊:“防火墙什么时候能破开?!”
“还有三分钟,坚持住!”
天花板坚持不住了,机械巨兽用他们的利爪轻易地划开一层又一层坚固的金属涂层,犹如剥开一层层包装纸,里头是美味的夹心巧克力,它们兴奋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吼声。
坐以待毙吗?
段和纾是真的绝望了,他觉得雷古勒斯的感受也差不多,因为他俩交握的掌心都满是冷汗。突然,雷古勒斯似乎下定了决心,从他皱巴巴满是血迹的裤兜里掏出一枚微型爆破炸弹,吸附在电梯门上。
段和纾瞠目结舌:“疯了吗?这是在电梯里!”
“我没疯,”雷古勒斯定定地看着他,闪烁的警示红光映亮他生冷发灰的侧脸,阴影劈斩向下,勾出一线紧绷的下颌线,和剧烈颤动的喉结。
“你在这里,我可不敢拿你的命开玩笑。”
段和纾心跳一滞,“江珩”二字就要脱口而出,雷古勒斯遽然摁下摁钮,微型爆破的余韵中,他抱住了自己。
随后把自己丢出了电梯外。
段和纾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往电梯猛冲,而本来摇摇欲坠的梯厢在这样的冲击下已然陷落,往深不见底的梯井底部下坠。
一声轰天震地的巨响后,一切恢复平静。
滴——滴滴——
段和纾愣愣地抬起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雷古勒斯——或者说江珩,把他的终端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你就是段和纾吧?”终端那头传来一个沉稳、中气十足的苍老女声,“别让他白白牺牲,现在按我的指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