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玉郎的叫嚷声中,一人迎着各种或好奇或鄙夷或惊惧的目光,缓缓走出敞开的石门,赫然便是那江小鱼。
只见他面色发青,目光呆滞,也不知是疯症未愈还是被围观的群豪震慑,身体尚有细微的颤抖。
最终,他面向背靠石壁的江玉郎,一步步走近。
“你给我站住!”江玉郎厉斥一声,箍住人质胸腹的手换了位置,转而去抓花无缺的头发,其力道之狠竟扯落了束发的玉冠,拽得花无缺头向后仰。江玉郎另一只手也猛地加力,纤细的玄丝瞬时割破了脆弱的皮肤,花无缺颈部多了一条骇人的血线,“你想要他死吗?我可不介意拉上他陪葬!江湖中的珍奇暗器你懂得比我多,这寒蚕玄丝你该认得吧,刀剑难斩,却可轻轻松松割喉断命,收纳玄丝的机括藏得更是隐秘,猜错的话,你把我大卸八块也休想把他的脖子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小鱼儿……”花无缺的呢喃轻不可闻,头皮固然剧痛难忍,颈间的玄丝更是勒得他呼吸不畅,连叫对方的名字都是妄想。他想叫小鱼儿不要投鼠忌器,三月来的辛劳不能白费,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一欣慰的是,小鱼儿既能安安稳稳自行走出来,那他一定恢复了。
面对面时,只短暂地一瞥,花无缺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别样的神采,不管小鱼儿面上的表情多呆滞难看,那瞳孔里却跃动着清澈的光,比夜空更深邃,这是智慧的眼神,那个独一无二的小鱼儿又回来了。
目前的状况,只盼小鱼儿万万莫受他摆布。忆及在相认前,小鱼儿受胁迫毫不犹豫地吃下玉萝红,决战之后苏樱和万春流一起费了诸多功夫,小鱼儿也遭了近一个月的罪才肃清毒性,人也瘦了一大圈,元气大伤,花无缺每念及此便揪心不已,这时更不愿悲剧再重演。可此时强提真气,丹田内枯竭一片,再加上要穴受制,哪里再能榨出多余的力气。
围观的众人此时远远退开,慕容山庄的护院冲进石室搜寻无果也只能随宾客一起观望。心说不管小公子流落何处,等拿住江小鱼一问便知。而眼下的情形,这江小鱼和砧板上的死鱼一般无二。
首先,不管小鱼儿有没有恢复记忆,以他的性子铁定是要救护花无缺的,要救人就只有听从摆布。
那袁江捉了花无缺背靠石壁,后有石壁作屏障,前有花无缺这个人肉盾牌。寒蚕玄丝已勒入肉里,再深一分便可割破咽喉,而袁江抓花无缺的头发也颇有技巧,一则借力将人提坠起来,二则五指笼罩了花无缺的顶门要穴,只要聚内力于掌心,轻轻一送,震荡了头脑要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任小鱼儿有再大神通,也休想完好无损地把人抢过来。
“哈哈哈……”值此紧张万分的惊险时刻,小鱼儿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疯癫,他时而捧着肚子,时而捂脸,竟似遇见了这辈子最可笑的事情一般。这笑来得突兀,初听不疑有他,很快众人便感觉耳膜刺痛,这笑中竟是灌注了非同凡响的深厚内力,震惊全场。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江玉郎,他本来成竹在胸,江小鱼这举动,笑得他腿都有些发软。他不由得回想起白君山府时,花无缺也是忽然大笑不止,随即一招移花接玉,骇得他心胆俱裂的。
那这小鱼儿又是什么招术?莫不是被刺激过度,神智不清了?还是失忆症未根治,依旧是疯人一个?
江玉郎暗自思忖时,突觉眼前人影一晃,大笑的小鱼儿已袭至近前,惊得他魂飞天外,下意识左移半步,忙拉花无缺挡在身前。
可小鱼儿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左拳击右腕,挟裹着深厚内力的一掌可开山劈石,竟结结实实击在花无缺胸口。
花无缺怎样江玉郎不知道,他自己只感觉被传来的一股巨力震得脏腑移位,气血翻腾,因背靠石壁无法卸力,而江小鱼攻势凶猛,他眼前霎时昏黑一片。短暂的昏黑中,操控寒蚕玄丝的那只手剧痛入骨,竟似被生生扯下,而另一只手一麻,人质就这样脱离了掌控,快到他反应不及。
他实在想不到,昔日能为花无缺服下玉萝红的江小鱼,如今竟会狠心地选择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江玉郎实在好奇,如此霸道的一掌,他隔了一个肉盾尚且受伤不轻,花无缺挨得结结实实,还有命活吗?忙不迭睁眼去看,只见花无缺瘫软在江小鱼怀中,白衣上血红点点,一头长发披散,有几绺墨色发丝黏在颊上,更衬得面色惨白如雪。而江小鱼一手搂着花无缺,一手去探他的脉,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花无缺抬眼凝视着小鱼儿,强压痛苦挤出一抹笑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没等吐出字,脸色忽然大变,灰一阵红一阵明灭不定,紧接着身子剧震,侧头便吐出一大口血。
“喂……花无缺……花无缺!”小鱼儿大急,连连叫他的名字,却见怀中之人挣扎两下后再无动作,双瞳失焦,眼也慢慢阖上了,脸色呈现死一样的青白。
小鱼儿忙把人扶了坐起,疯了一样以单掌抵他的后心试图输内力续命,然而输送的内力如石沉大海,花无缺又软软地瘫倒下去。
花无缺的倒下几乎击溃了小鱼儿,他木然地抱着孪生兄弟的身体,愣愣地保持一个姿势僵住。
“嘿嘿……江小鱼,他死了,是你把他打死了!”江玉郎内伤颇重,被扯断一臂后流血不止,一时间无法再暴起偷袭,嘴上却不饶人,“真是狠心呐,为了赢我,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连他的性命都不顾了。你可知花无缺为了救你,辛辛苦苦修炼多时的武功全舍弃了,又在石室外撑了这么长时间,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被我拿住。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不会真的伤他的,但是你……哈哈……心肠竟如此之狠,出手如此之重,他哪里还能有命在……”
“你闭嘴!”小鱼儿豁然转头,赤红的眼瞪着江玉郎,恨不得把他灼出一个洞来。
“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吗?”江玉郎无所畏惧地提高音量,“就算你现在把我杀了也救不回你的好兄弟,你不妨探探他的脉,看看他生机如何?”
小鱼儿似乎被唬住了,亦或是怀中人急剧下降的体温令他恐慌,他依言再去探花无缺的脉,一摸之下,脸色比花无缺的还难看十倍。
江玉郎见状简直开心极了,眉毛激动得扬起来,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嘿嘿,你可知他为什么撑不下去吗?你和他在龟山干的那种丑事,已经全盘公诸于众了,有春攻图和铁心兰作证,你们抵赖不了。花无缺多克己守礼的一个人,你天生不怕事脸皮厚,你不妨好好地回忆一下,能干出这种事也是你的原因吧,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你害了他……”
江玉郎的话字字诛心,恨不得把小鱼儿打击得原地自杀,彻底灭了这对兄弟才好。而小鱼儿也与原地自杀没什么两样了,怀抱了无生机的花无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丢了魂似的,竟怔怔落下泪来。
旁观的众人一片哗然,片刻功夫反转如此之大,他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人群里一名慕容山庄的家丁忽然越众而出,提了剑迅捷无伦地扑过去,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小鱼儿后心。
一个人在伤心到极致的时候,又如何抵御来自背后的侵袭,更何况,小鱼儿此时还怀抱花无缺,犹自泪落不止,似乎对偷袭毫无察觉。
一众武林人士忍不住为双骄嗟叹,他们成名时有多风光,此时便有多凄惨。惋惜归惋惜,并没有一人上前相帮,出手的是慕容山庄的家丁,杀了江小鱼也无可厚非。
然而,小鱼儿并没有被剑扎穿后心,在剑尖无限接近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搂着花无缺侧移开身子,一个辗转,滕出一只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向家丁的软麻穴。
都道江小鱼惯会使滑头,比起花无缺,手底下没什么实打实的武功。可此时的出手招式诡谲,端的是精准无比,既躲开攻击,又后发先至击落家丁的兵刃。那家丁也算百里挑一的用剑好手了,在江小鱼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你……你为什么……”家丁颤着声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转身想撤却被点住穴道。
紧接着,小鱼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家丁的真容,竟是江湖中刚闯出点名头的破落剑司空尽。
众宾客乍见之下议论纷纷,事情发展越发离奇了,最能侃会道的说书人也编不了这么精彩。
小鱼儿却是不慌不忙,一扫先前的颓唐,小心地扶花无缺躺在草地上,替他理顺一头散乱的黑发,用布带束好,掏出手帕把他脸上的汗渍和血污擦拭干净,再脱下外袍给他盖好。
做好这一切,他站定身子,斜睨司空尽一眼,看看纱罩遮面的江别鹤,再望向斜靠在石壁边的江玉郎,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这笑看起来完全没有恶意,甚至还有几分甜甜的善意,三人却不约而同地感觉遍体生寒。
江小鱼一笑,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笑罢,小鱼儿转身面向草地边的桃树,使足了真气朗声道:“黑蜘蛛,在树上观望那么久也累了吧,快快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等了片刻,枝叶颤动间,果真有一黑衣人影飘然而下,正是慕容九的夫婿黑蜘蛛。
小鱼儿笑眯眯地问:“你家小公子是怎么遭劫持的,细细与我说一遍,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黑蜘蛛有些发懵,犹豫须臾才讷讷开口道:“今天……今天是俊儿的满月宴,带俊儿见过众宾客后我便回房交予九妹抱着。准备去宴客厅时忽听九妹一声惨呼,我急忙回转,只见九妹手中空空如也,哭着直指窗外,大叫俊儿的名字,我慌忙从打开的窗子里追出去,恰见一棕色的影子在屋檐闪过,我全力追击,那人速度很快,飞檐走壁到你们住的别院后便失去踪迹,遍寻不着。百般无奈下我只得命护院围绕着你们的别院继续搜寻,随后,护院搜到这石室,与花公子起了冲突,我心下疑惑,便留在树上观望……”
小鱼儿突然打断黑蜘蛛的叙述,郑重问道:“你家小公子遭劫时,有没有包在襁褓里?身上可有带长命锁等饰物?”
“这个……”黑蜘蛛略略思索,“俊儿当时只裹了条鹅绒小毯,没戴长命锁,手腕脚腕上倒是系了大姐送的两串金铃,这小串铃声音极是悦耳,能止孩子啼哭,便一直戴着。”
“这便对了!”小鱼儿朗声接话,“小公子被劫去哪里已然再明晰不过了。黑蜘蛛,你可知那个靠在石壁边的家伙是谁,铁心兰旁边戴斗笠的老头又是谁?”
黑蜘蛛听小鱼儿说有孩子的头绪,正自兴奋,被问及神秘人的身份,颇感茫然,只得摇头。
小鱼儿冷哼一声,“戴斗笠的老头是昔日名满天下的仁义大侠江别鹤,那个紫面的家伙自然是他的好儿子江玉郎,除了这对父子,又有谁会对我们兄弟如此恨之入骨,想出这等妙绝天下的阴毒计策来?”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纷纷退避三尺,狐疑地盯着江别鹤和江玉郎。
“人要改变容貌和身形并不难,行事风格和说话的口吻却是万万变不了的。”小鱼儿目光如炬,牢牢锁在江玉郎身上,“劫持小公子这等关键的环节,你自然不可能假手于人。既要抢夺成功,又要引黑蜘蛛前往石室的方向,还要顺利脱身,每处细节都容不得马虎。毕竟黑蜘蛛身负‘神蛛凌空,银丝渡虚’的独门轻功,眨眼间便可行进数十丈,要在他手底下劫人再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江小鱼,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孩子在哪儿……”黑蜘蛛已然心急如焚。
小鱼儿一笑,招手让黑蜘蛛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黑蜘蛛听罢喜形于色,随手一扬甩出袖中银丝,飞也似地去了。
“用不着片刻,黑蜘蛛便能找了孩子回转。”小鱼儿自信满满,看着江玉郎冷笑,“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到吗?”迎着对方恶毒的目光,小鱼儿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任你腹中有几车坏水,归根结底你是个胆小鬼,孩子手脚上均戴有串铃,移动时必然发出声响惹人注意,你根本不敢带小公子行出超过五丈的距离……”
江玉郎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两下后,他抬手指指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冷笑不止,“好,我是胆小鬼,你是大英雄,你这个大英雄,为了赢我,把自己的孪生兄弟伤成这样……”
小鱼儿不等他说完,翻个大大的白眼,“知道什么是嫁衣神功吗?昔日燕伯伯正是在武功全失的情形下练成嫁衣神功,只因这门功夫在功力达到鼎盛之时要完完全全转嫁给别人,再由别人让渡过来才算神功大成。花无缺为了替我疗伤,不遗余力地把一身功力尽数转嫁给我,以致于内力枯竭被你们趁虚而入,而方才那一掌,我正好将功力让渡归还于他,与修炼嫁衣神功是一个路子……”
“你胡说!”江玉郎听得眼睛都直了,“让渡功力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大半天,一眨眼的功夫你强行灌注给他,连我都受不了,他一个伤重吐血之人怎么可能……”
“这还要感谢你啊……”小鱼儿突然嬉笑颜开,连语声都欢快起来,“若不是你紧贴着花无缺背靠石壁,能卸去多余的劲力,我还真不敢冒这个险,你以为花无缺是肉盾,其实你自己才是!我之所以癫狂大笑,是在等两个机会,等一个你注意力出岔子的时机,再等花无缺气血归隐脉的时机,用点血截脉的手法,一鼓作气把功力尽数归还于他。如此一来,既能救他的命,又不至于投鼠忌器……”
“原来如此,你的悲痛欲绝也是在演戏,只为引司空尽偷袭,露出马脚……你真是个疯子,你就不怕算错了把他害死?看花无缺现在的状态,可没有半点要神功大成回光返照的样子,如果他死了……”
“活又如何死又如何?”小鱼儿目光一凛,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出了差错害死花无缺,把命赔给他随他一起去也就是了,总好过折在你这等鼠辈手里!为什么要机关算尽贪生怕死,我小鱼儿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小鱼儿一席话掷地有声,竟有了三分神剑燕南天的正义凛然,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耍小聪明、游戏江湖的小混混,在诸多苦难与惊险刺激下,早成长为一个智勇双全的真男人,恢复记忆初出石室,便用最短的时间看出形势,谋划大局,有条不紊地救花无缺,以机谋帮黑蜘蛛找孩子,凭一己之力挫败江家父子的阴毒计策。
【作者有话要说:上面这段灵感来源于原著,原著这样写道:
小鱼儿并没有认真去听他们的话,只因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突然被“燕南天”二个字充满。
“燕南天,我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而要学屠娇娇、李大嘴。…我恨一个人时……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那样,堂堂正正地找他,与他决斗,反去学屠娇娇和李大嘴,只知在暗中和
他捣鬼!”
PS:这便是原著,小鱼儿有过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想法,与花无缺和燕南天待久了,加上他功力精进神速,人生观必然会发生转变,若花无缺需要成长的是机变和江湖经验,是突破移花宫的桎梏,小鱼儿要成长的则是一名男子汉的气质,不是说墩直坦荡不知变通,而是有选择有主见有气节地使用头脑中的智慧,真正地智勇双全。
这篇文小鱼儿的戏份偏少,但该到他显神威时我会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