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贾碧真的成为了战士候补生,同时,前方战事吃紧,这些才十岁的小孩被送到前线去,国内的报纸上,溢满血腥气的新闻越来越多。而我,也成功考上了行医资格证,选择去到前线担任艾尔迪亚战队的医生。
入职的过程还算顺利,但让我心情愉悦的是,在报道的那天,莱纳在医务室看见我的表情。
“你、你……”他指着我老半天,说不出一个句子,我好笑地掰开他的手指头,“你好,可以叫我德罗拉医生。”
他的队友看他那么大反应,再加上知道我是马莱人却还和莱纳认识,也十分好奇,“德罗拉小姐为什么要来做我们的队医呢?”
这是个梳着大背头,体格健硕的战士,和莱纳一样,有着十分老成的外貌,但声音还是带着变声期的嘶哑。
又一个孩子,马莱大人是死绝了才把他们送上战场吗。
“也许是我医术精湛。”我开了句玩笑,只是看见他们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嘴里不禁有些发苦,“……受伤了一定要找我,我会尽全力的。”
事实是,因为人手不足,再加上他们这一队战士身份特殊,除了他们几个有巨人能力的少年少女以外,其他人都是普通人,因此每一次上战场死伤惨重,但是为了帮自己和家人拿到荣誉马莱人的身份,仍然源源不断地有青壮年报名。
没有比这更愚蠢,但也让人不忍责怪的理由了。
我的工作是给主治医生打下手,主治医生是一个脾气很差的马莱男性,在第一天报到时,他用很挑剔的眼光把我打量了一遍,冷笑着说:“别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我们干的可不只是救人的工作。”
这话很刻薄,但在目睹他像对待肉块一样把一支脊髓液打进被束缚带紧紧捆住的男人体内,我终于忍不下去,冲到外面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了出来后,这才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艾尔迪亚战士队的死亡率居高不下。
他们在这之后几乎变得痴傻,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们只需要像肉球一样滚进敌营就行了,吵吵闹闹反而还会暴露我们这边的意图。”
被注射了脊髓液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但那一天仿佛天地都为之晃动的巨响,一阵一阵模糊的嘶吼,即使是远在后方的我都听得见。
“拿着,以后这件事你也要做的。”医生把注射管丢给我,“感激我们的元帅吧,这是这支战队里唯一需要马莱人的地方,哦,遗憾的是,你害死的人会比救活的人更多。”
这个男人并不是特别为难人的上司,尽管嘴巴说话难听,我却因为他对待那些痴傻嘴角流涎的艾尔迪亚人那种不自知的残忍暗暗心惊。
艾尔迪亚人在前线为这个国家拼杀无数,而马莱人在后方用另一种方式杀了无数艾尔迪亚人。
莱纳是这一任铠之巨人,说实话,我并没有见过他变成巨人的画面,但他经常是以残缺的状态送到医务室,第一次被贾利亚德搬进来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死了——因为他的上半身从肩膀开始一半都被炸掉了,贾利亚德的半个身子都被他的血浸透,在我想要给他上药时,贾利亚德摇摇头制止了我,“让这家伙睡一觉就行,不会死。”
这一次,他依旧是被贾利亚德扛进来的,但他还留有意识,发现我在注视他,完好的另一半脸弯了弯眼睛,“有德罗拉小姐这么担心我,感觉自己更有力气了。”
少见地油腔滑调,其实就是看见我的表情太糟糕了想办法开玩笑吧。
我帮贾利亚德扶着他躺到床上,贾利亚德揉了揉肩膀,他一向不会轻易放过挖苦莱纳的机会,“哟,脸都烂了半张,嘴巴还有劲调戏我们的德罗拉医生呢。”
“贾利亚德,我没有在调戏德罗拉小姐……”
“是吗,那下次你再被炸得不成人形的话,我就把你丢在战场上让乌鸦吃光算了?省得每次用你那副脆皮铠甲给别人挡枪子,你这个急着送死的混蛋!”说完重重摔上医务室的门。
我从箱子里拿出一套新的病号服,放在床头好让他恢复完之后直接换上,然后弯着腰眯起眼盯着他的脸,半晌无言,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干什么。”
“我在想,贾利亚德说的有道理。”
“……我没有……急着送死,我只是……”他嘟囔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试着为贾碧考虑一下如何?”我终于移开目光,余光里瞥到他愣了愣,“她现在是战士候补生了,但还需要你的指导。”
他的身体在巨人能力的作用下在慢慢修复,同时还散发出丝丝的蒸汽,仿佛是在消耗他存在的某种力量来回复一样,十分不祥,我每次都觉得这样的画面很不舒服,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的样子比两年前老了不止两岁。
“对……我的任期还有4年。”他的双眼慢慢亮起来,他望向我,“谢谢你,德罗拉小姐。”
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希望这四年时间快点过去一样。
“你很喜欢对我道谢。”我重新把视线放到他脸上,但他却又故意不和我对视,垂下眼睛,他总是这样,“不论我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会对我说‘谢谢’,但这样反而让我更过意不去。”
“我真的有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情吗?你在前方变成巨人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造下一批要注射脊髓液的艾尔迪亚人名册。而你受伤退居后方的时候,我也只是为你准备一件病号服,不只是你,贾利亚德他们我也是什么都没做到。”
糟糕,本来是想和他打趣的,没想到把自己的想法泄露出来了,算了,说便说吧。
“我当初和你们说,一定尽全力医治你们,但是,至今我做的最多的,都是剥夺他人生命的工作。”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抖,不得不停下来,放松喉咙轻轻吐了口气,“我才是要谢谢你,你明明这么辛苦,却还要体谅我这个没有用的大人,主治医生说得对,我做不了救死扶伤的角色。”
“不是的,我……”他的声音居然也是在颤抖,他终于抬起眼和我对视,我们的目光在虚空中汇聚、交融,“我也一样,势必有一天不得好死。”
我无言,只得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这是我常对贾碧做的,因为想要亲近,他的头发长了许多,是淡金色的,柔软的。
“德罗拉小姐,为什么会选择来到这里呢?可以告诉我真心话么?我保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他仍然在看我,眼神里摇曳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下一秒要喷薄而出,就像那些垂死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向我投来的目光一样,但莱纳这样的表情却让我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失重的晕眩感。
如果存在开关这样的东西,能为我打开倾泻出来就好了。
意识到心里面这种恐怖的念头,我第一次避开了他目光。
“以前认识的一个长辈,他告诉我后悔从战场上离开,但他也很庆幸能够离开。他说‘每当我感受到活着真好的时候,又总觉得是因为生命在诅咒我’。说完这些话之后的第二天,他死了。”“我不能了解他说的话真正的意思,来这里并非是只为了理解他,但仔细一想也许是有些渴望去寻求这背后的感情全貌的。”
“你觉得,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我说那些的呢?”
“‘诅咒’……”他脸上空白了一瞬。
他再次沉浸到过去的回忆中,这并非是我有意促成的。听贾利亚德说他曾在敌方大本营潜伏了七年,去的时候才十岁,七年的时间对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有着怎样的分量,导致他回来之后性格大变,时常独自陷入对某种情绪或者说故人的咀嚼与思念中,这都是无法过多苛责的。
今天无论是他还是我,交付到明面上的私人感情都太多了,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不该再进行下去了。
但是——
“如果是现在的我会想着,既然都活下来了,不如更不要脸一点继续活更久——我要是能早点想到这点告诉他就好了。”
我一边回忆着山姆爷爷那个满是老茧和皲裂的手心,喃喃道,不去在意莱纳是否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