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树顶村以西,群岭盘结,山脊连成一道伏蛇盘筵。山谷幽深,直引至那传说中诡奇莫测的黑龙沼。
唐无尘立于谷口,眺望面前远处被白雾吞没的幽沼。
沼内静谧无声,草木森森,彼时正是晌午,天色却黯淡如暮,云翳遮日,万物披上一层死气沉沉的铅灰。前方沼气弥漫,青草疯长过膝,湿腥之气随风潜入鼻息间,附着尸腐未散的烂肉味。
他墨靴踏在草尖,金属装饰与草叶摩擦,沙拉拉响着。刚行几步,他有所察觉突然止住,低头一瞥,只见靴侧不知何时竟已密布细若发丝的漆黑小虫蠕蠕而动,虫腹微张,吐出薄薄带血的雾丝,颇为恶心。
唐无尘眸色深了几许,抬腿一抖,将这些诡异的虫子狠狠甩飞开去。
前路出现一道水洼横亘。水面看似平静,但唐无尘精准捕捉到水下悄然泛起的气泡,节律缓而不止,某张潜藏的巨口在黑水中节节张开,等待任何轻率的足印。唐无尘右手轻扬,千机匣中裂石弩精巧滑出,一道细若鱼骨的寒光划破空气,分作三缕弩线定锥对岸,绷紧成可踏的桥线。
他身形一掠,足尖点弦,掠过水面无声落地,动作轻若无物。
雾气在他落地之际愈发浓重,重重撞击他的口鼻,恍然令人错觉竟有无数缠绕妖手伸出,试图将他拖入沼心。耳畔呜咽乍现,如婴啼,又似阴魂低语,分不清是风是鬼。一截白骨自草丛中斜斜探出,指骨干瘦蜷曲,竟还死死扣着一枚锈绿的铜钱,带着死者最后的执念未了。
唐无尘目光横扫四野,沼泽无垠,地气黏稠,脚步所至皆能陷人三分。他不敢大意,袖中机关轻响,弹出六枚细刃,形似鱼鳞寒光隐现。每踏一步他都以暗器试探前路,哪怕是一片看似普通的泥潭,也绝不轻涉。
突然,远处密林震动,枝叶簌簌作响,有黑影倏然掠动。他眸色一凛,手腕灵动,三枚镂空柳叶刃破雾疾出,寒光飞闪,直指其源!
他出手极快,却未听得击中之声,倒有咕咚咕咚怪声自水洼深处响起。那一潭死水竟泛起圈圈黑涟,一道细长阴影自水下升起,蛇形盘旋,又在他未动之际潜入泥底。
唐无尘不惊反警,指尖转动千机匣,机关再变,几枚烟尘丸与一段三节钩索跃出。他捻丸掷出,淡青烟雾瞬散开成一帘迷障遮蔽行迹。借雾,他铁索破空钩入前方枯木,身形借力一拔,御风掠过蠕动的黑泥,落在沼更深处。
他穿行如影,似履薄冰。一路之上,入目枯骨横陈,草木异色,绝非常态,倒像被毒液侵染而生变。雾中似有目光注视,恶毒粘稠,直叫人遍体生寒。
直至踏上一处丘陵之巅,他方驻足歇息片刻,以作观察。
前方映入眼帘的,正是黑龙沼心脏,龙涎之泉。
泉口宛如一颗扭曲巨兽的头颅,裂口张开涌出黑水,阴森可怖。河水流走处蜿蜒如龙,分流为黑龙河,在沼中盘踞成势。泉眼周围苔藓凝毒,草叶发紫,连风吹过都带着一种让人皮肤发麻的黏滑之感。
远雾之中,一道细长石桥隐约浮现,桥体节节分明像蛇骨,横卧水面。无桥栏,无尽头,通向一个不容窥视的彼岸。
唐无尘回想一路所见所闻,心中暗忖,“此地阴气汇聚,泉中黑水不止,远胜传闻。怪不得百年来踏足者十无一归,便是五毒教也讳莫如深。”
风过水面,一声似哭非哭的低吟自沼心响起,幽长凄惶,如同冤魂未散。唐无尘轻叹,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继续前行。
数日潜行,唐无尘克服种种阻碍艰辛绕过大大小小的沼泽毒障,于第七日破晓时分,终于抵达黑龙沼中心,龙心泽。
青螟曾向他提起,蛮人于此聚居数代,林屋错落,炊烟如画,仙教中亦有人曾常来此互通药材与猎物。蛮人素朴,热汤山羹皆带野草之香,若唐无尘能寻至此处,亦可于此歇脚,借一碗热水,一张草床。
然眼前所见,却只余断壁残垣与一地死寂。
风过如刃卷起破旗败布,残砖碎瓦遍地,草舍多已倾塌,屋梁焦黑,一眼便知遭过火劫。地上血迹虽干却腥气未散,几具尸骸跌落篱前,姿态各异,有老有幼,骨节扭曲,面向逃路,显然曾拼命奔逃。
唐无尘面色阴沉,料想必与乌蒙贵有关。他踏入村中,不见住民烟火,唯有枯井之旁坐着一名白发老叟。
那老者衣衫褴褛形若枯槁,一手持柴刀作杖,一手抱着只破瓷碗,碗中无水,仅余几枚早已发霉的豆粒。他眼神浑浊,抬头看向来人,嘶哑开口,“你是……五毒教的人?”
唐无尘略加迟疑,点一点头,“弟子奉命入黑龙沼查探叛徒乌蒙贵行踪,老丈,敢问此地为何荒废至此?”
老者好似苦笑一声,实则肺中积痰翻涌,他喉间一阵沙哑嘶痒,犬吠般猛咳几声,“唔,咳咳!你来晚了……这村子,早没了。”
他努力站起,身躯枯树般吱嘎作响,挪至一座倒塌石屋前,指着屋檐的焦痕,眼中满是血色仇恨,“从乌蒙贵那狗贼来了以后,一切就变了。他借五毒旧道之名入此,暗地聚众自立为派,自称‘天一’。他以天命为名,行吞山食人之事。蛮人不从,便是逆天。他烧村掳人,劫物焚庙,连襁褓婴儿都不肯放过!”
天一教?眼底冷意凝结。果然不是简单叛逃,而是放虎归山,罪恶更甚。
“我儿不愿交出山中药草,被他们剥皮钉墙……村中壮丁皆被拖去修桥挖沟,或被炼毒试蛊,尸骨无归……””说到此处,他双目赤红,牙关剧烈震颤,面上松弛的皮肤随之颤抖,不知是悲还是怒。
唐无尘指节泛白,眼底骤然翻腾的漆黑火焰好似要将一切燃尽。
老者双死死盯着他,“你若是来救我等,怕是救不及了。你若是替乌蒙贵而来……替我问他一句,蛮人何罪之有?!”
他话音未落,忽然狂咳不止,随即吐出一口黑血,蹒跚跪坐于地,面色惨白,再无半点活气。
唐无尘察其脉,指尖触及皮肤,眉头顿皱。尸气已入五脏,此人早被蛊毒吞噬,仅凭一股执念吊着残喘。
老者察觉他的动作,嗤笑一声,话语断裂,“……莫救我了,我且随我儿去了……你,你若有半点人情,定要把信传出去,要让乌蒙贵那狗东西遭报应……”话未尽,已仰身倒地,目眦欲裂,气息全无。
唐无尘沉默许久,缓缓抬手,替老者掩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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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密信封入机关小猪腹中,唐无尘轻拍了拍它圆滚滚的脑袋。小猪歪头看着主人,眨了眨大眼睛,随即忽闪着金属耳翼振空而起,渐隐于昏沉天幕。
唐无尘目送片刻收回目光,略作调息后便起身继续北行。沿龙心泽废村以北,有车辙与杂乱足迹交错,似是天一教大批弟子经此入泽。他以草叶试风,辨出瘴气流向,迅速穿行其间。
乌路泽名如其境,泽地黏腻,湿雾蔽天,厚重如棺中绢帷,浓得能出滴水来。巨型蘑菇林高耸入天,菌伞张开数尺宽阔,边缘渗出汁液,不时有死鱼般的腐臭气泡鼓起,扑哧一声炸裂,毒气随之四散。水汽夹杂着孢子在幽雾内闪出诡异微光,如粉尘般飘浮半空,落在皮肤上一触即麻,隐隐竟有噬肌蚀骨之感。
越近泽心,死气愈重,空气愈发凝滞。他避开无数蛰伏的毒虫,暗涌的浮尸,终于循着毒溪抵达一处瘴雾紧紧包裹的山坳。
炼尸水牢。
那是一座隐于密林与毒泽之间的幽狱,以黑藤蟠结为墙,粗如蟒身,其上盘刻扭曲的鬼面与折断肢骨,湿泥墙间有血水渗出,将无数怨魂一同封印其中。石门后传出种种尖锐扭曲的嘶嚎,饶是唐无尘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飞身掠上门顶,鼻腔顿时一阵刺痛。
这空气之中,尸气与毒雾混合,压得人几欲窒息,仅呼吸一口,肺里都好像有种子发芽般刺痒无比。他赶忙掏出一枚避毒丸咬碎,强压翻涌欲出的呕意,伏低身形,顺着墙顶悄然潜入。
眼前之景,见者发疯,闻者崩溃。
四下遍布巨形储尸罐,高逾丈许,罐壁以蛇骨环绕,顶端嵌有毒蛛眼,罐中囚有尚未彻底变异的尸人。有的眼神尚存神识,齿碎唇裂,口中发出哽咽,有的皮肉尽烂,生出蠕动毒藤,已然半尸半蛊之躯。更有甚者,喉中长出螟蛉,自口鼻缓缓爬出,啃噬其主之面。
唐无尘眸色晦暗,唇角抿紧,哪怕是久经杀场的他见惯血腥场面,眼下也险些呕吐出来。他正欲离开,忽听左侧石屋中传来宣讲声,便屏息潜近,借一道残缺石缝望向屋内。
只见石室中,数十天一教弟子环坐于火盆之侧,神情癫狂,目露崇敬,面前悬挂一幅兽皮绘制的画像,画像之人,正是乌蒙贵。画像之下,一尊骨坛香气弥漫,一名身披藤甲苗人模样的高阶弟子正朗声念诵,
“教主有训:苗人血脉,百年蒙辱,唯有汉狗之血,方可洗雪仇恨!
先祖之痛,焚寨剥皮,今日之怨,尸人当兴。汉狗不绝,我族不宁!”
众人齐呼,“汉狗当死!尸人不灭,战不止!”
唐无尘眉头j紧蹙,指尖嵌入掌心,连浑身骨骼都忍不住咯咯颤动。
这等疯魔之言,竟被奉为圣谕!
看来乌蒙贵不止背叛了五毒,更背叛了良心。
他记得五毒教中传言,乌蒙贵为左长老时,与右长老艾黎齐名,蛊术凌厉,性情极端,对汉人恨之入骨。传言其母死于官兵之手,他少年时便誓言要使汉人尝尽三百年之痛。后又因魔刹罗弃他而倾心汉人方乾,更生夺情之恨,一度以绝招血灵煞偷袭未果,遭魔刹罗冷落,心中仇火日炽。
此人,早在教中便埋下逆心,只是从前众人未曾看穿而已。
唐无尘眼底杀意一寸寸燃起。此贼不除,武林将大乱!
他继续潜行,越深入,景象越发骇人。
中央主室,三座巨型尸池横陈,池中翻滚着腐浆,毒液与碎肉,臭气扑鼻,池畔无数弟子持毒杆倒药罐,将剧毒灌入池中。有人钳制着刚送来的汉人俘虏,将其头部浸入池中,强灌毒液入喉。
那人全身剧烈抽搐,眼球凸出,皮肤鼓起如生蛆,骨节翻折发出咯咯异响,惨叫几欲撕裂耳膜。他刚挣脱几息,便被死死按下再度溺入毒池,只余一截扭动的手臂不甘拍打池面,渐无声息。
唐无尘只觉胸腔翻涌的怒火几欲冲出,生生捺下。他屏息环顾旁处,见一具炼制失败的残躯被丢弃在那里,血肉已溶,内脏暴露,肋骨外翻,胸骨中心脏早已不再跳动,但诡异的是四肢仍不断抽搐,尝试站起,好像仍是活物一般。
那尸人眼珠通体青白,眼底残留泪痕,兴许尚有意识未散。
这简直是……人间炼狱……
唐无尘心中正惊涛骇浪,水牢深处骤然响起一道声音。不似人说,似鬼唱,带着尖锐的嘶哑与疯狂的执念,化成血海中爬出的诅咒。
“汉人欺我母,烧我寨,辱我祖!我血未冷,恨难平!
魔刹罗……你忘了你是苗人!竟将一介汉人引入教中,以身相许,产其孽种!
方乾,你夺我所爱,辱我信念!五毒教为你折腰,更将那孽种立为教主!
我女儿玛索,天赋卓绝,血正骨纯,却被逐于门墙之外!
五毒……呵,五毒!昔日苗疆圣地,今日却成汉人温床!既然你忘了初心,那便一并焚去!
我乌蒙贵,今日炼尸不为私仇,乃为血祭苗疆正道!尸人为刃,汉人为祭,五毒为薪!血洗旧辱,苗人当兴!!”
那声音当真厉鬼长啸,在整座水牢中无尽回响,扰人心神,叫人发狂。
唐无尘掩住耳朵,神色森冷。
乌蒙贵,早已不是人了。
……
潮湿石壁沁出斑驳暗红,空气沉闷浓稠如同固住。唐无尘静静伏在岩洞一角,几枚长针匿于指尖蓄势待发,他目光凌厉,死死锁住前方。
他终于找到了。
唐书雁,此刻被两名教徒粗暴拖至石台。衣衫残破,四肢缠着细蛊丝,脸色泛青,几近失却人形,再寻不出半分旧日容颜。
乌蒙贵一袭黑袍立于蛊池边,周身无风自动。蛊毒烟雾盘旋翻腾在他脚下环绕翻滚,比地狱中的恶鬼还要可怖三分。
唐书雁努力抬起头,哑声笑道,“乌蒙贵,你听我说……我不是存心骗你。我接近你,是任务不假……可我是真的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乌蒙贵低眸看她,语声平稳,眼神却比断肠钩吻的刺还要毒辣。
“好人?”他重复,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弧度,“你骗我出身,骗我信仰,让我替你解毒,替你奔走,事事顺从……最后你给了我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语气腥冷,“你背后是汉人的势力,你自己,也是汉人。你把我当什么?工具?傻子?狗?”
唐书无言以对,垂下头浑身颤栗。
乌蒙贵情绪爆发,咬牙怒喝,“你让我背叛五毒,背叛族人。荒唐的是,我竟心甘情愿!如今我孤身走到这一步,而你呢?趁乱逃走,却终究还是被我亲手抓了回来。果然,汉人的手段,从不会让我失望。”
他俯身一把捏住唐书雁下颌,迫她抬头直视。“我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不会看清五毒教的虚伪,更不会走到今日。”说罢,他忽然松手,转身一步步朝蛊池走去。
“所以我决定……让你,成为我第一具‘亲手炼成’的尸人。”
唐书雁脸色骤变,猛地拖动缠身蛊丝扑向他,苦苦哀求,“乌蒙贵!你听我说!你不该是这样的!我承认我骗了你,可你曾是五毒最聪明的左长老,是我们中最有理想的人……你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乌蒙贵脚步停顿,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别这样?”他语气很轻,“你可知我梦里多少次见到我娘死在官兵刀下,你可知我有多恨?我竟然……还会信了你那张汉人的脸。”
他猛然转身,掌风破空,卷起唐书雁的身体,狠狠一把将她抛入池中。
“下去吧。做我的尸人。继续帮我,杀汉人!”
扑通!
池水炸开,浓腥翻涌,蛊虫游动水面,翻滚出一层层毒泡。唐书雁一入水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很快便被滚沸蛊水吞没。她挣扎着浮出水面,但脸庞被毒蛇虫草死死缠绕,逐寸没入幽黑的池底。
唐无尘看得心口骤缩,一股寒意从脊背直透心底。
他迟了一步。只一步。
他眼睁睁望着她坠入蛊池,望着她惊惧挣扎……却连一指都未能动弹。
懊悔,怒火,绝望一股脑压下,几乎将他全身心噬空。他没忍住,泄出一声叹息。
就是这一声。
乌蒙贵霍然回头,目光凌厉如刃,直刺他藏身之处!
空气鸦雀无声,只余翻滚的蛊水与静默盘旋的毒雾,乌蒙贵缓缓眯起眼,手指一动,周围大大小小的蛊坛顿时躁动起来,盖盖乱响。
唐无尘强压心跳,屏住呼吸,冷汗不知觉沁出额角。
暴露了。
一息……两息……
乌蒙贵蓦地冷笑一声,踏步而下,声冷如铁,“藏头缩尾的老鼠,也敢窥我祭坛?”他说着,掌心血灵煞骤然爆发,强大的毒息泛着紫红色的恐怖光芒,向唐无尘遁身之处呼啸而来!
唐门单刷黑龙沼……黑龙沼那个本叫啥来着,烛龙?好像还没到时候..(愚蠢的碎碎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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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魂断龙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