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唐无影站在回廊尽头,远处灯火阑珊,一群弟子正在夜练千机匣操演。
练武场上节奏井然,众弟子身法灵动,步履分毫不乱,每一次抬手都精准引动机簧,匣开之处机括轰鸣,飞针流箭如雨,寒光穿梭如针,仿若群蛇吐信,又如鹰隼盘空。千机交响之间,火光流动,映得地上暗影层叠,仿佛鱼鳞波动。
秋夜微凉,月色如洗,唐无影负手如玉石挺立,神情隐藏在阴影下,看不清晰。
身后脚步杂沓,却并不刻意压低。唐无乐提着一坛酒懒洋洋走来,脚步晃荡,一副喝醉模样。
“哟,少门主怎么在这儿杵着?”他靠在朱红柱子旁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懒散,眼底却清醒得很。
“想了点事。”唐无影淡声回道。
“想你爹什么时候逼你登位?”
唐无影轻轻皱眉,没有答话。
唐无乐在他肩上一拍,“走吧,许久未见,去我屋里坐坐,喝杯茶。外头眼睛太多,耳朵也多。”
唐无影知他有事要说,便点点头,默默跟着他向偏院走去。
屋中陈设倒不算奢靡,但处处见心思。四面墙悬挂着仕女宫乐图与博山香炉拓本,皆是宫中流散下来的珍品。角落放着一架朱红雕漆多宝格,内藏金错玉器,唐三彩残片,数枚狼毫墨锭,与几卷秘笈零散排布。窗前悬着一幅张萱仕女图摹本,纸色微黄,角落落款是“洛阳李氏小女手录”,然笔力遒劲,显非凡品。
香炉中焚的是会昌年间遗方‘沉李香’,清而不俗,微带涩意,常用于静心断神。几案上两盏紫砂陶壶分置左右,一壶茶,一壶酒,方便主人随手可饮。
唐无乐走到案前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身旁蒲团,“来,陪哥哥喝一盏。”
唐无影半跪坐下,取过茶盏,嗅得一股药香混着茶气淡淡沁入鼻腔,竟是加了醒神的七星草,“这茶不一般。”
唐无乐抬手斟了半盏,也不急着喝,只微微一笑,“我早说你不是个贪嘴的,难得今天还夸茶。”他将茶盏在掌中轻巧一转,茶面泛起细细药沫,香气袅袅,不知是七星草,还是别的什么。
“这茶啊,清苦里带点回甘,乍一喝还以为是寻常药引子,细品才晓得,别有心思。”他抬眼看唐无影,笑意微深,“这茶,跟你人一样,看着沉得住,实则藏不住事。”
唐无影一怔。
唐无乐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摇头晃脑道,“你爹那脾气我晓得,脑壳一热起来,连老太太都劝不住。你这几日,日子怕是难过得很。”
唐无影垂下眼,声音低了一分,“他是为我好。”
“嗯,的确是。”唐无乐笑容未变,“但也未必不是为他自己好。”
此言像一根刺,扎进心里嗞儿地刺痛了一下,唐无影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茶盏里漂起的浮沫。
唐无乐托腮而坐,眸中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笑意,“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比试?我寻思你年纪小,便偷偷让了你一招,结果……”他“啧”了一声,“结果被你爹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败了唐门的脸。”
唐无影低头苦笑,“自是记得的。”
“他说,唐门不是讲情的地方。”唐无乐眼角微挑,“那天我脸上挂不住,心里更是不服,转头就去后山堵你……揍你那顿,还真不轻。”
唐无影抬头看他一眼,轻咳一声,“你虽没下死手,也把我打得连两魂三魄都飞了。”
唐无乐嘿然一笑,抿了口茶,“那次之后,我爹回去也骂我,说我胜负心太重,唐门之人虽不可无义,更不可无心。”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微晃的灯火,眼中忽地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还说,你这娃娃心太轻,将来当不了门主。”
唐无影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呵,他倒也没资格说别人。”唐无乐抖了抖袖子,大咧咧的,“他自己那性子,老实巴交的,话多嘴快,一不留神儿什么秘密都捅出去了。要不是这点毛病,至于年年窝在后山守暗库?”
他说着说着,目光落到唐无影脸上,眼神一点点凝肃起来。
“但你不一样。”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去,像是在确认,也像在警告,“你是被人盯着的。”
唐无影也看着他。
唐无乐扬起下巴,眼底锋芒乍射,“从你被立为少门主那一刻起,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了。”
风过林梢,几片落叶划过檐角如飞燕掠过,悄然坠落檐下青砖之上。
唐无影眼中情绪如水波平静不惊,但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
他早已明白,自己如今所走的每一步,不是为了自身。若走错一步,不是他一人栽,是整个唐门塌。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一步也不敢乱走。
唐无乐看着他那副沉默的模样,哧地冷笑一声,骂道,“你现在这怂样子,跟当年那个拿着烟花满山乱跑,一把烧了后山竹林子的鬼娃子一点都不像。再这么憋下去,早晚被活埋在你那个‘少门主’的位置上。”
唐无影眉头微动,侧目看他。
“你晓得你现在像啥子?”唐无乐讥讽地翘起嘴角,“像坐在泥潭边上的人,衣服还想保持干净,结果裤腿早湿了,还在装高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无影声音低了几分。
唐无乐伸手一指,“我说你现在,已经是摊上事的人了,就别整那些拐来拐去的酸话。唐傲天那老东西,早把你当眼中钉。你若不先动手,迟早给他生吞活剥。”
“他没有证据。”唐无影淡声回道。
“他要是等证据才动手,那他就不是唐傲天了。”唐无乐仿佛听到天下最大的笑话,“你以为他真在意唐门将来?屁!他在意的是他自己这张老脸还能撑多久,是那几个旧部还肯不肯听他号令!”
唐无影抿唇不语,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将茶盏硬生生捏碎。
唐无乐凝视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说来你不如我。”
唐无影抬眼看他,目光探寻。
“我虽是纨绔子弟,名声不堪,可我这一生没啥子顾虑。你不同。你是正统,是希望,是整个唐门准备捧出来翻盘的最后一张底牌。”说着,他语气蓦地沉了下来,“我不希望你被逼着上场,我希望你主动登台。”
唐无影呼吸一紧。
“登台的前提,是先把那个老匹夫请下去。”唐无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们联手,把他拖下来。你来坐门主之位,我来替你清场。你用阳谋,我行阴事,明面你稳住宗祠,我替你收拾那些烂人。”
“你疯了。”
“我早疯了!”唐无乐笑得快意,“从枫华谷之战满盘皆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唐门不能再等下去。”
唐无影缄默,眼神深处有狂风巨浪骤起。
“你再不接手,下一次中招的,可能不是那些枉死的弟子,而是你,是我,是整个唐家。”
他说着愈发凑近一些,死死盯住唐无影,仿佛要抓住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你若迟疑,我就照旧守着我的杀手组织过我的逍遥日子,把唐门底线咬住便罢。你若决意,我便陪你把这老唐门,推翻,重立。”
风从廊下穿过,檐铃微响。
“我反对。”
唐无影手中茶盏在朱漆木案上轻轻一磕,瓷声清脆,茶水溅湿桌边锦帕,“唐傲天虽行事乖张,然门主尚在,宗法未废,若我此时夺位,便是不义。”他身披墨色云纹直裰,衣袂纹丝不乱,却仿若寒风骤至,刹那之间,满室沉寂。
唐无乐面色霎时冷如幽冥渊畔的千年寒冰,他猛地起身,一拳砸在案几上。砰然巨响中,数件鎏金茶器叮叮当当乱滚一地,满屋香气四散如烟。
“你说什么?”唐无乐咬牙,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你龟儿子脑壳是不是被门夹了?这时候还给那个老匹夫说话?!”
唐无影只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唐门虽百病缠身,却还不是无门无主之地。门主尚在位,岂容我擅作夺权之举?”
“哈!”唐无乐笑得比哭还难看,“擅作?你是名正言顺的少门主!老太太还没入土呢,她老人家当众颁的令,你当我们这些人是饭桶哇?你要不接位,这唐门就要完!你这龟儿子是不是眼瞎还是心瞎?!”
唐无影眉头微蹙,缓缓起身。他身形颀长,立于斑竹玉屏风前,背后灯火影绰,勾勒出一抹肃然之意。
“我不是不明伯父所为。”他语声平静,却带着无形威亚,“枫华谷之败,我知他背后有所动作,丐帮上门兴师问罪,他不敢露面,是心虚,也是真无退路。”
唐无乐生生噎了一下,好似拳头砸在棉花上,登时憋屈得他怒从心起,“你明知道他做得不干净!你还替他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唐无影眸色沉若古井,“我只是在想……若换作是我,能否比他做得更好?”
唐无乐一怔。
“如今武林百派并起,不复盛唐一门独大之日。唐门旧法已不足以镇人。伯父行事虽狠,然每一步都在替唐门试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你骂他独断、卖利,那我问你一句,若非如此,他如何在二十年间护住唐门不至四分五裂?”
唐无乐怒吼,“屁话!他护的不是唐门,是他的面子和野心!”
“未必全错。”唐无影道,“但若你是他,眼看唐门衰颓,江湖各门各派各势力雨后春笋步步威逼,你又该如何自处?讲道义?讲规矩?等旁人一刀一刀将唐门蚕食殆尽?”
唐无乐一时语塞,愣在那里半晌,才悻然开口,“你龟儿子忒滑头,一肚子酸文臭理,偏你说得振振有词!”
唐无影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话。兄弟二人都各退一步,再度回到桌前坐好。
“你知不知道,定你为下任门主那天,老太太对我说了一句话。”唐无乐整理着方才被他拍得七仰八翻的茶具。
唐无影心头一跳,“何言?”
唐无乐眯起眼,一字一句,如针刺心,“‘能成门主者,先自成心主。’”
唐无影缄默许久。
半晌,他才拿起唐无乐重新斟好的茶啜了一口,低叹,“我若贸然接位,于外,无威望,于内,人心未归,恐贻笑大方。如今唐门如风雨飘摇之舫,一步错,便是覆舟……你要我扛,我也得先稳。”
唐无乐怒气未消,但脸色冷静了几分。
他不是不懂,只是接受不了。他从小便佩服唐无影聪明,却总觉得这堂弟什么都太冷,太淡,太慢。可今日,他忽然觉得,或许正是这份冷淡沉稳,才是唐门未来真正的命脉。
可惜,这命脉还没热起来。如今看来,唐无影还未到“非他不可”的那一刻。
他低下头,手指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像是要将心头的烦恼一并磨平。
不甘心啊。
原本以为,只要唐无影点头,事情便能顺势而动。
推翻唐傲天,为唐无尘洗去那身污泥。也为那些枫华谷中死得不明不白的弟子,讨回一个血债。
可如今看来,局还未稳,心还未齐,刀若动了,便是鱼死网破,连唐门都要搭进去。
他闭了闭眼,长吐一口气,像是将心头一腔烈火生生压下,连带着羽翼亦尽数敛回。恨意仍在,却被他用力封进眼底。
再睁眼时,目光已沉静几分,少了咄咄逼人的锋芒,却更显沉沉压迫之意。
“……你若尚未准备妥当,此事,便且搁着。”他语气低缓,似风中雪落,落得轻,冷如髓,“我不求你此时便翻天覆地,只愿你莫忘,在等你出手的,不止我一人。”
唐无影凝眸望着他,若有所思。
唐无乐缓缓起身理了理襟角,那身织金劲袍在灯下微微一晃。他移步向前,眼角余光掠过墙上那轴旧唐碑拓本,目光一凝,唇边勾起一抹讥诮之意。
“老太太那句‘能成门主者,先自成心主’,你定要仔细斟酌。”他回首望向唐无影,语声缓慢冷厉,“你若真能登位,便莫只做这唐门的门主……”
语至此处,他眉宇间寒意寸寸逼近,从齿缝间狠狠崩出,仿佛字字淬血,
“……也须当得起,这一笔笔血债的主。”
话音方落,堂内灯火微颤,屋外忽传来一句苍老却铿锵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穿过沉寂夜色,如钟磬振响,“说得好!”
两人猛然一震,双双转身望向门外。
一阵杖声由远及近,缓缓踏入这间灯影摇曳的小厅。帘幕掀起,一位白发苍颜的老妪立于门口,身披素纹云缎襦袍,步履缓如山稳。
正是唐门太上掌门梁翠玉,曾一手扶持两代门主之位的定鼎人物。
老太太手执乌檀龙头杖,眼神炯然,未语先威。她目光扫过这两个集承唐门三代人毕生心血培养的后生,心下感慨万千,“你二人,是唐门的血脉,也是唐门的将来。一人心沉如水,一人烈若焰火,可若不识‘心主’二字,便是登上那高位,也坐不稳!”
唐无乐恭敬抱拳行礼,“老太太今夜前来,可是也要劝我收手?”
老太太微微摇头,缓步而入,“我来,不是劝谁……是来看你们这两兄弟,到底能不能成事。”
她说罢,落座于上首,目光落回唐无影身上,意味深长,“无影,你是我亲自定下的少门主。但你要记得,唐门不是谁的血脉继承,而是靠谁能扛得住风刀霜剑,护得住一宗生死……你若迟迟不能立心,那便别怪旁人心急。”
言罢,杖端轻点地,声响竟如雷击耳畔,震荡肺腑,叫人不自觉冷汗湿了后背。
唐无影低头,双手垂于身侧握成拳,眼中复杂波涛起伏不定,一时间无言以对。
唐无乐同样垂首站立,虽未出声,但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这场沉默,仿佛比先前的争吵更令人压抑。
风过门扉,纸窗嗡响,烛光摇曳,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深,仿佛直落入灯火未尽的黑暗中去。
我就如同那长安战乱发疯的野狗...疯狂更文...
今天唐傲天退位了吗?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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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未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