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圣教村落,昔年原是安宁清净之地,山水环抱,民风淳朴,俨然一方世外桃源。如今遭战火洗礼,血烟未散,残垣断壁遍地,曾经世代相传的木屋倒塌在灰尘之中,村人苦心栽种的灵草仙药,精心培养的毒蛊虫兽也在劫中尽数焚毁,叫人心痛难当。
淳厚的苗人们如何也想不通,他们素日里同气连枝,从不生隙,为何却发生这等刀兵相向手足残杀的惨事?
唐无尘虽已多次踏足此片土地,熟知这里的山水与人情,也见惯了祥和与宁静,但今日重归,却只见满目疮痍,令他也不免心生感慨。
为免节外生枝,他隐遁身形,悄然掠至青螟门外,然而院门紧闭,显然师徒二人并不在家。他略加思索,便折身前往祝融神殿。五毒叛乱方才平息,教中百废待举,各殿要人恐怕都忙于重建之事。青螟与白诃皆属右长老艾黎亲信,想来这时应随他一同在教主曲云左右奔走调度。
唐无尘身形一纵,轻巧落于祝融神殿高大的神像之巅,居高静心探查周遭气息。果然,只见青螟正抱着一摞发黄厚重的古籍匆匆行来,步履急促,额角汗水淋漓,面色间尽是凝重。
待他踏入不远处一间石室,唐无尘亦悄然无声地尾随前去,隐于室顶暗影之中。石室内虽有阵法阻音,然他以内力凝神,仍能隐约分辨几句,大约是关于教内后续事宜的讨论,只怕局势远比表面更为不妙。
“那时虽有孙飞亮自愿承受上古尸炼之法,化身大毒尸压制乌蒙贵,我们方才勉强取胜。但若想令教中上下心服口服,单凭孙飞亮远远不够。”艾黎语气沉着凌厉,声线中透着威势,“尤其四位圣使在教中地位极重,虽表面归顺于我等阵营,但你我心知肚明,真正与您同心者,仅有玉蟾使凤瑶与圣蝎使阿幼朵二人。”
“是,我知道。”曲云开口,幼年女童的声音清脆稚嫩,也不失成年女子的沉稳从容,“这几日,我也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许多人都说,若非我贸然回归,原本平和无事的仙教也不至于分裂成今日模样。”她轻叹一声,语气中似藏着一丝苦涩,“自阿娘失踪后,灵蛇使玛索暂代教主之职,按教规而论,她最终顺位承继再合理不过。她不仅是乌蒙贵之女,背后有家族势力支持,才能亦不容小觑。教中上下,多数人早将她视作未来的教主。”
“您所言不错。”艾黎语调平淡,却透着不可动摇的立场,“然则教主之位,并非只看众望所归。刹罗失踪前所留遗书,清楚写明由您继任教主之位。既有此信,便是天命所归,我们当顺应而行。曲云教主,您既已执掌此位,就当有破釜沉舟之志。此路既起,便无回头。”
“请艾黎长老放心,”曲云沉声答道,一字一句清亮坚定,“我曲云既接下此位,便会守好五仙教,也会守住阿娘留下的一切,直到她归来之日。”
“如此,甚好。”艾黎终于露出几分宽慰,语气稍缓。
屋内一时静默,不知众人在做什么,白诃忽然出声打破沉寂,“教主如今修习仙教心法不过一年,道途初启,诸般武学典籍及内功心诀仍需尽快熟稔,此外,关于仙教历代传承,秘辛旧史也须日夜研读,不可有一丝懈怠……青螟,是不是还少了些?”
“师父,我已尽力寻遍藏典阁了,实在找不到更多。恐怕当初乌蒙贵带走了一批,还有些被大火焚毁了。”青螟无奈回道。
白诃“啧”了一声,不甚满意地嘟囔,“那可不行。曲云教主身负重任,怎可因典籍残缺便误了正道?不成,我再去翻翻旧阁,说不定能从蛛网底下翻出几张残卷碎片来。”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中莫名多了一丝……尴尬。
便听得艾黎轻咳一声,开口打圆场,“无妨。青螟已经找来了这许多,足够教主修习一段时日。其余残缺之卷,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补上。”
唐无尘伏于石室上方,虽看不见屋中光景,以他对白诃性子的熟知,心中早已浮现画面。那位最爱作弄人的白师父,十之**把藏典阁能搬的全搬了,甚至连几本破得只剩封皮的都没放过。如今曲云眼前那一堆,怕是都快堆得比无心岭的山峰还要高了。
唐无尘正暗自好笑,便听得白诃幽幽道,“无尘小子,乐什么呢?还不麻溜从房顶下来?”
“……”唐无尘没成想自个早已暴露,只得乖乖现身,从石室顶部轻飘飘跃下,落于门口,正对屋内众人。
映入眼帘的,是神色淡然的艾黎,笑意浅浅的白诃,眼睛亮得像星星似的青螟……以及,书山。
书山之巅,一具露出上半身的高大毒尸冷漠地瞅了瞅唐无尘算是打招呼,随后半蹲下来,僵硬而规整地托举着坐在肩头的曲云。
唐无尘目光略顿,抱拳拱手,正色行礼,“见过曲云教主。”又转头依次施礼,“见过艾黎长老,见过白师父。”
“唐少侠,别来无恙。”曲云朝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
她对唐无尘心怀感激。若非他前来通告唐傲天欲对仙教不利之事及对乌蒙贵的推测,仙教未必能提前布防,虽终究未能扭转全局,但唐无尘的情报,无疑是雪中送炭。
几人略作寒暄,白诃便眼神一挑,不动声色地将一直原地扭来扭去老实不了一点的青螟往唐无尘身边一推,随口道,“行了,你俩许久未见,正好去叙叙旧。教主这边还有要事,我与艾黎长老要细说一会。”
说罢也不容分说,便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这对小情侣往门外轰了出去。
青螟倒乐得自在,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路上边走边偷偷瞥向唐无尘,眸光晶亮,像是怕他忽然不见似的。笑意从眼梢漾到嘴角,眼眸都笑成了月牙。
唐无尘好笑地伸手捏了捏他柔软的面颊,眼里是化不开的宠溺。
此时五毒教初历大变,诸事未定,对外来之人无有欢迎之意,唐无尘虽已是熟面孔,但毕竟身属外宗,眼下还是避嫌为妙。二人遂自祝融神殿侧绕出,沿着幽径缓步而行,直到林间一处偏僻潭边,方才停下。
草木郁郁,潭水澄明,鸟语阵阵,花香袅渺,四野静谧如洗,仿若与世隔绝。
二人在一株枯木上坐下,唐无尘伸手轻拥青螟入怀,他便将头轻倚在爱人肩上,如同一只寻得归处的蝴蝶,呼吸渐趋平稳。熟悉的竹叶冷香自唐无尘衣襟间散出,沁入心脾,使青螟数日来心头的焦灼与疲惫终于踏实许多。
良久,青螟才开口,眉眼间凝上几分忧色,“乌蒙贵逃入黑龙沼已有数日,那地形如蛛网错杂,瘴雾密布,奇虫毒蚁遍地生,饶是我等与毒虫为伍者,也难以深入其境。更糟的是他带走了《尸典》,若那老贼真参透其中炼尸秘术,后果不堪设想。”
唐无尘闻言,神色一沉,“《尸典》?我记得当年,达拉木便曾以此陷害于你。这书,似乎是五毒的禁术。”
青螟点头,神情严肃,“不错,《尸典》所载,乃圣教上古秘传的尸炼之法,极为阴毒。以蛊炉佐毒,淬炼尸身,使其不死不灭,受控于人,世人称之为‘尸人’。”他顿了顿,眼神骤然淬冷,“但此术骇人听闻,实在有悖人伦,早已被禁止修炼。而且最为阴戾者,可以活人炼尸。就如……孙飞亮。”
那具行尸走肉般的身影赫然浮现脑海。孙飞亮,昔日年少俊雄,如今面容尽毁,神志全无,唯受人驱使,令人不寒而栗。唐无尘心头一紧,寒意自脊背而上,“世间竟有此等术法,若让乌蒙贵参透其中,炼成尸军,恐怕武林将掀起滔天血劫。”
青螟抬眼看向唐无尘,神情郑重,“仙教正在重整,教主已下令,待教中事务初定,必遣人马前往黑龙沼追剿乌蒙贵。但那地实在诡异,非一日可成,需做万全准备。”
唐无尘沉默片刻,方淡淡道,“我也要去黑龙沼。”
青螟怔然回首,“你也要去?为何?是为乌蒙贵?”
“乌蒙贵该除,但我此行,更是为了找一个人。”唐无尘目光愈发幽深,“我怀疑,唐书雁在他手中。”
“唐书雁?”青螟神色剧变,“你是说……你们唐门那位失踪多年的大小姐?”
“正是她。”唐无尘轻叹一声,眸中寒光更胜,“你可还记得那次我混入五毒乔装弟子暗中探查?”
青螟点点头。
“那日,我设法靠近乌蒙贵,趁乱在他背后布下一道银丝。此物乃斩逆堂密制,用以追踪联络,轻若无物,肉眼难辨,若非斩逆堂精锐,断无法无痕解除,若强行破除,必留痕迹。”
青螟闻言一愣,“你若不说,我竟全未察觉……那银丝,已被解了?”
唐无尘嗯了一声,眸光幽沉,“乌蒙贵进入一间草屋,片刻后出来,银丝已除。他身旁除却玛索并无他人,能完好解除者,唯有唐门中人,且,此人必是斩逆堂精锐。”他顿了顿,“而就在那段时间,唐书雁恰好失踪。时间吻合,手法吻合,诸般迹象,皆指向同一人。”
青螟轻咬下唇,眼神迟疑,“你是说……她与乌蒙贵联手了?”
“我不信。”唐无尘缓缓摇头,语气肯定,“她多半是被胁迫。”
他望向前方,低叹口气,“后来我走访霸刀山庄三庄主柳静海,借机探问,才知他曾欲娶唐书雁前来求亲,被唐傲天拒绝后,唐书雁抑郁成疾,不久便不知所踪……我怀疑,那草屋中的人,就是她。”
青螟压下心中惊骇长舒口气,面色沉重,“若真如此,她恐怕已落入乌蒙贵之手。”
唐无尘眼神冷如寒锋,“她是我扳倒唐傲天的重要证人,亦是……唐无乐最敬重的大姐。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
风穿林过,枯枝轻响。两人皆不言语,只余山野寂静,映照着他目光深处那份决意。
“那么,我来帮你。”青螟抬眸凝视心爱之人,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她既是你要救之人,便是我应救之人。”
唐无尘刚要开口,却被青螟伸出指尖点住唇瓣,“乌蒙贵如今藏身那般危险之处,你若一个人闯进去,未免太傻了些。我不许。”
“青螟……”唐无尘轻叹,抬手握住他的手,语气温和,“我知你是为我好,只是如今唐书雁生死未卜,却是不容我拖延了。你们五仙教尚有百事待理,牵绊太多,而我孤身一人,正可快行快追。”
青螟垂眸不语,咬紧嘴唇,指尖不甘地揪住衣摆。片刻后,他终是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从来都拦不住唐无尘,就算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住他那颗决意孤行的心。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他风雨独行时,留一盏不灭的灯火,为他照亮归途罢了。
唐无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面封得极严,朱笔落款早已风干。他将信递到青螟掌心,“稍后我便启程,还需你帮我将此信转交给唐无乐。”
青螟接过信,却不抬头,指尖微微颤动,仿佛那封信比千斤重物还难握住。他沉默了许久,才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你何苦总是这样一个人扛着?你明知道,我也想替你分担一星半点。”
“不是不让你分。”唐无尘凝视着他,眼底如夜幕碎星满满,亮晶晶地闪烁着,“是我不舍得你去分。”
青螟怔住,眼眶不由猛一阵发热,仿佛有什么情绪潮水般涌上来,一时间堵在胸口,说不出话。
“青螟,”唐无尘缓缓伸出手,拂去他鬓角一缕碎发,满腔柔情如吹皱的春水,荡人心脾。“你是我心头唯一不敢放下的牵念。我若真失了自己,还有你在此,为我守着那份清明,叫我回头。可若你也涉险……我又该向哪里去寻那份能让我回头的光?”
说着,他将青螟拥入怀中,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他刻进骨血里。
“替我将信送到。”他低声道,“等我将唐书雁平安救出,再回来与你并肩。”
青螟紧紧回抱住他,贪婪闻嗅着他的气息,心痛如绞间,终是把那句压在心底太久的情绪化作一句嘶哑,
“……你说的,可要算数。”
……为了弥补弃坑这么久,疯狂码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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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即将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