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杭州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迟了。
叶澶站在屋檐下,看着不远处在雨中跪着的一个瘦削的身影,想要上前,却被身后的路远川拉住了手。
“不用管他。”路远川摇了摇头,“你师父既然让他跪着,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去找师父求情,”叶澶看了路远川一眼,觉得他心冷得有些过分,不满道,“你个外人自然不知心疼,我就不信师父能狠得下这个心——师兄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整日闷在房里不出来,今日终于肯出来了,可师父就教他在天泽楼前跪着。这都几个时辰了,再这么跪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
路远川耸耸肩,叶澶瞪着他吊儿郎当的德行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在他脸上掐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天泽楼。
叶澶许久没有出来,路远川趴在房门边偷听,什么也听不到,心下无聊,于是自己撑了伞走到院子里,十分客气地站在了叶长枫身后,帮他挡了挡雨。
“…”叶长枫抬头,看见路远川面无表情的脸,微微笑了笑,“多谢路掌使。”
“少来,”路远川皮笑肉不笑,“澶儿心疼你,要去找你们大庄主求情,我这也是给他面子。”
叶长枫抬起手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水流进眼睛里,有点儿疼,“掌使好像很看不惯我。”
“有点儿,”路远川十分直接地戳了人的痛处,“是看不惯,又不敢说,我怕澶儿打我,不让我上他的床。”
叶长枫对路远川的胡说八道仿佛置若罔闻,他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路远川也很厚道的没有走,一直在叶长枫的头顶举着伞。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路远川道。
“有意义么?”叶长枫苦笑,“况且,我大概能猜得到。”
“得,那我也不把话说透,”路远川道,“我建议你趁早离开藏剑山庄,去做点你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不用你说。”叶长枫笑笑,“我明天就走。”
雨下得不大,可一直淅淅沥沥的不见停,时间久了也颇有点磨人,叶澶还没有出来,路远川也始终没有离开。
“路掌使回去吧。”叶长枫轻飘飘地说道。
“万一你死了怎么办?”依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叶长枫笑了,“不至于。”
“那我走了,”路远川俯身把伞留在了叶长枫身边,“好自为之,明明就是活不长的人了,还在那里耍二百五,死了也让人笑话。”
“哦。”
“…”路远川看叶长枫一丝不动,心道这人怎得如此不识相,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无奈和感慨,他甩甩袖子,回到了屋檐下,接着趴他的门缝。他在窗纸一角戳了个小洞,朝里看去,只见叶英背对着门覆手而立,身后的叶澶正低着脑袋跪着,背对着路远川。
乖乖,路远川咋舌,可怕,太可怕了。
叶长枫扶着墙走回了房间,刚伺候着自己沐浴完,躺在床上没多久,罗浮仙送来了几瓶活血化瘀的药,说是大庄主吩咐的。一道送来的,还有一碗温热的莲子粥。
“…”叶长枫哭笑不得,“师父这是一鞭子加一蜜枣,不怕徒儿吃不消么。”
罗浮仙盈盈一礼,放下盛着物什的托盘,“大公子这药是要奴婢给您上,还是自己上?”
叶长枫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行,您忙去吧。”
罗浮仙又福了一福,转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又被叶长枫叫住了,“大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问,师父有没有托您给我捎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罗浮仙道,“大庄主未曾向奴婢交代什么。”
“哦,”叶长枫重新躺下,用胳膊挡住了脸,“知道了,多谢。”
门被轻轻地带上,膝盖上的淤青浓重,稍微动动腿都是疼痛难忍。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罪了,叶长枫心想。
可他却觉得一反往常得轻松,心里越来越畅快,甚至还哼起了歌。膝盖上的伤疼得他直咧嘴,可咧完嘴了,他接着乐呵。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非常有意思的东西。他想起了春天繁花似锦的杭州城,想起了炎炎夏日冰冷刺骨的虎跑泉,想起了中秋节坐在楼外楼顶看到的那轮明月,想起了隆冬将冻未冻的西子湖——所有的一切,都在等着他。
叶长枫满心欢喜地起身喝完了那碗莲子粥,还很有诚意地把碗送回了厨房,然后他拐进了三潭映月旁一座荒芜了许久的小院,爬上了院中那棵参天的老银杏树。
“娘。”叶长枫骑在树上,低低地唤了一声,“儿子回来了。”
树叶沙沙作响,随风掉下了几片已经泛黄的叶子。
“您想儿子了没有。”他又道。
“儿子想您了,就来看看。”叶长枫靠在树干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儿子这几年过得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交差的,以后儿子一定多跑多看,碰到什么新鲜的好玩的,都讲给您听。”
“娘,我想家了。”叶长枫抚摸着老树粗糙的树干,喃喃自语道,“…我还想他了。”
“特别想。”
“明天我就出发去找他,”叶长枫轻轻吻了吻老树的枝丫,“十几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吻的我。”
第二天仍旧下了雨,而且下得格外得大,大得不正常。清早的杭州城门没有开,官道上也站满了巡逻安防的守城官兵。
叶长枫和其他也要出城的百姓一般,站在城门下面急得跳脚。
“急也没有用,”一个披着红披风,太守模样的长胡子老头站在城墙上摆手喊道,“一时半会儿开不了了,散了吧散了吧!”
雨水已经没过了小腿,发过一通脾气以后,叶长枫也觉得现在确实不是出城的好时候,于是他有些沮丧地牵着马,拐进了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座茶楼。
茶楼名曰千茗阁,据说在此没有世间品不到的茶,十个铜板买一壶茉莉花,或者一掷千金喝上一壶价值连城的滇南普洱,你随便,尽兴就好。
因为下雨,千茗阁中的茶客较往日多了许多,很多人借着避雨进了茶楼,掏上些钱沏壶热茶暖身子,顺带碰上三两知交好友谈天论地,也是极好的。
叶长枫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他最喜欢的雨前龙井,托腮看着窗外的大雨。
他沉醉于杭州人的那种无时无刻的惬意,就算漫天大雨,照样能过得很舒服。
“公子可赶巧了,”茶博士司完茶,对叶长枫笑道,“今日有位从西南来的琴师到千茗阁讲音律,此人弹得一手好琴,却是金玉蒙尘不为人知,四处漂泊。半年前同乐圣李龟年合谱一曲《伊川歌》而名声鹊起。我从未见过此人,却想他一定才高八斗,说不准是个惊世奇才。公子待会儿可也要一道品评品评。”
叶长枫摇头笑道,“我是个不懂音律的粗人,外行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两盅清茶饮下,千茗阁中央围着纱帐的高台上传来了一阵绵长悠远的琴声。霎时楼里所有的交谈议论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静静地听那来自帷幔之后的徐徐长音。
《阳关三叠》,长亭折柳。那琴声听起来略有点哀怨,含蓄之中却好似把那种淡淡的惋惜惆怅藏进了琴弦里,欲盖弥彰,遮掩得恰到好处。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潸然泪下。当年杨远翎走的时候,叶长枫也没想起来给他折上一枝柳。
一曲毕了,帷帐缓缓拉开,台上坐了一位古稀老人,青色长衫,面前放着一张桐木琴,他抬眼环视四方之时,神色淡然而平静,隐藏着一种亘古的智慧和超脱的悠然。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角落里的叶长枫身上,叶长枫注意到了老者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朝他看去。
千茗阁里的茶客们也随着老者一道朝叶长枫看过去。叶长枫有些意外,他打量了老琴师几眼,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老者见叶长枫一脸疑惑,会意地笑了笑,手指按上了琴弦,沉默的桐木琴又发出了铮铮悠鸣。
“《高山流水》。”有人道,“好曲。”
“已过才追问,相看是故人。”老者依旧信手而弹,口中却念念有词。
“你认得他?”旁边坐着的茶客问叶长枫。
“不认识,”叶长枫摇头,“从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
叶长枫攥紧了手中的茶盏,轻声又道,“……但是我觉得,他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