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叶长枫下了早朝回来,草草用了些小盒子煨好的银耳粥,正说要把这两日攒起来的奏折看了,谁知没过几个时辰,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头枕胳膊毕竟还是不舒服,硌得慌。叶长枫迷迷糊糊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恍惚间觉得好像有人往他肩上搭了件衣裳。
“…”
叶长枫睁开眼睛探头望去,恰好对上了李绩的目光。李绩手中拿了件叶长枫的斗篷,还没安安稳稳放在他肩上,就被抓了个现行。李绩迅速躲开叶长枫的视线,看向了桌旁摆着的花瓶,长眉微蹙,神色之间显得有些尴尬。
头一眼望过去,叶长枫险些没认出来李绩。
李绩的脸庞轮廓依旧俊朗英挺,脸颊较叶长枫记忆中的模样瘦削了许多,蓄起了淡淡一片青色的胡茬。他侧脸上的伤痕还是不轻不重地挂着,平添了几分沧桑和岁月的陈厚味道。
叶长枫有些感慨,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还是长大了,和自己一样,都长大了。
叶长枫微微弯弯嘴角道,“回来了。”
“是。”
李绩把披风递给叶长枫,叶长枫接过后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只留了半张脸,一双眼睛盯着李绩。
“战报我已经看了,”叶长枫道,“干得好…辛苦了。”
李绩没有答话,目光从叶长枫的脸移到了肩上披散着的一缕白发,问道,“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啊,”叶长枫伸手挑起那缕头发送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道,“没什么,有一段日子了。”
“太医怎么说。”
“不知道,”叶长枫先是摇了摇头,随后蓦地笑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看的。”
“…”
气氛有一种说不出地平静和冷淡,两个人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叶长枫垂眼看着地板,李绩则是看着叶长枫。说实话,十年过去了,叶长枫心里早就不膈应了,可说来奇怪,他到头来还是不能用一种正常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与他而言非常特殊的男人。
或许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了,叶长枫盯着脚下地毯上精致的纹路,悄悄地想。
“找过祁枫了么。”叶长枫最终还是抬起眼,对李绩道。
“嗯。”李绩道,“昨日他到城门口接我了。”
“是么,”叶长枫笑道,“变化很大吧。”
李绩扬起嘴角,温柔道,“是。”
“真好。”叶长枫点点头,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无欲无求超脱红尘的高人,李绩此刻眼中无比温柔的神情,看的他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这样想着,叶长枫裹在披风里的手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自己回过了神,脸上稍纵即逝的不安也俶尔消退了。
他有点羡慕李绩,羡慕叶祁枫,十年了,虽然很长,可还是等到了。他呢,什么都没有。
叶长枫蓦地在心里有些怨恨起杨远翎来,他从怀中的内袋里拿出了杨远翎的那枚银戒,摊放在手掌上举到眼前一言不发。
李绩见他突然盯着那银戒发愣,叹了口气,拿过了戒指攥在自己手里。叶长枫一惊,伸手去抢,却被李绩一把抓住了手腕。那只是飞快的一抓,又很快分开了。
“对不起。”李绩低声道,叶长枫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那枚戒指。
“还给我。”叶长枫道。
“…”
“我让你把它还给我!”叶长枫的声音霎时歇斯底里起来,他上前掰开李绩的手指,夺回戒指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他把披风搭在头顶,脸埋在膝盖中,坐回椅子上颤抖着身体不说话。
他抖得很厉害,露出披风兜帽的那缕白发也随着身体一道瑟瑟发抖。
好冷。
“长枫。”李绩道。
许久之后叶长枫缓缓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李绩也是微微一愣:叶长枫的眼圈通红,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明明痛苦到了极点,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不哭么。”李绩问。
叶长枫摇摇头。
“可你很难受。”
叶长枫长长吸了一口气,“我没事,你不用管。”
“老冯回来的时候,没有把这个交给你。”李绩从袖中取出了一封揉皱了的信,放在了桌上,“我想看着你读。”
叶长枫接过信封,上面的火漆印还完好无损地贴着,封上工整流畅的行楷几行再熟悉不过:
吾爱长枫亲启。
“当时大师交给我的,除了戒指,还有这封信,”李绩道,“不知是师父何时写的,和戒指一道留在了军帐床下的匣子里。”
叶长枫拿着信的手有些颤抖,他撕开了封好的火漆,手正要伸进信封时却又停住了。他把信送到了烛火边,看着它慢慢地爬满火焰,信封上的字一点一点地被吞噬。
“你…!”李绩有些错愕。
叶长枫眼中神色暗淡,倒映着那不息的火苗,他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从脸颊上划过。
他没有看杨远翎写给他的那封信,可他还是哭了。
叶长枫觉得自己输得好惨,而且很狼狈。
从默不作声到泣不成声,信笺最终融化在了火光里。
…
李绩从蓬莱殿里出来的时候,叶祁枫正在花园里等他。见李绩模样有些凝重,叶祁枫安静地拉过他的手,轻轻握了握。
“他很不好,对么。”叶祁枫问。
“嗯。”
“我还以为,他会看那封信,”叶祁枫道,“如果有你在他旁边,兴许他心里会好受点。”
“不会。”李绩摇了摇头。
叶祁枫点点头,“他活得好累,你不觉得么。”
“…”
叶祁枫转过头来看着李绩,认真道,“我很了解他。折断了翅膀,在牢笼里痛不欲生地度过十几年的光阴,比死还要难受。”
“如果他还能飞,就好了。”
那夜叶长枫一宿无眠,只是伏在桌前一阵又一阵地咳,一声粘着一声。蓬莱殿里太医侍从进进出出,手忙脚乱,殿中燃着的烛火竟比白昼还要通明。
手掌中,衣襟上,一方一方的手帕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擦都擦不掉。
三四个太医在叶长枫面前跪了一排,抖得像筛糠,老先生们看了一辈子的病,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叶长枫只有三十来岁年纪,可身体却如迟暮老人,灯枯油尽——一脉号下去,老先生们都怕了。
龙椅上的万岁爷他们见了好几个,从来没见过当皇帝当成这样的。
叶长枫却显得很淡然,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口中的血腥味混合着淡淡的药味让他觉得有些恶心,他两肘支在桌上,手腕轻轻挥了挥,“都起来吧,跪着不动难道朕就能好么。”
太医们相互搀扶着起来,叶长枫道,“都坐吧。”
“陛下还是尽早上床歇息吧,”曹太医觉得着椅子坐得不安稳,好像一条滚烫的火炕,“龙体要紧,老臣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叶长枫脸色苍白,可眼中仍泛起一抹流光,他扯扯嘴角,“若不是有事同你们说,朕早就打发你们走了。”
“陛下有何吩咐。”
“曹太医,你告诉朕,”叶长枫道,“朕还能活多久。”
一言出口,全蓬莱殿的上上下下都慌了神,齐刷刷跪下,有的哭有的叫嚷,直道“陛下说不得”。
叶长枫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哭,哭够了喊累了,待渐渐安静下来之后,他又道,“朕要你说实话,朕还能活多久。”
“…”
“说。”叶长枫叹了口气,“朕不会怪罪于你。”
“…”
叶长枫苦笑,“老先生,有这么难么。”
“…回,回陛下,”老头儿起身离座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低着脑袋小声道,“若陛下勤加调养,好好打理着身子,仍可寿比南山。”
叶长枫摇摇头,“怕是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功夫。”
罢了他又问道,“如果不打理,不调养,那能活多久?”
这句话真的把老头儿吓懵了,哆嗦了半天,老先生还是老实地吐出了几个字,“五…五年。”
这话说完,蓬莱殿里所有人心里都“轰隆”一声,完了。就算叶长枫说不怪罪,可五年一说出口,万一触了逆鳞,谁还有活路?
沉默了许久之后,叶长枫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咳,抽抽噎噎地咳,他擦擦唇角的血丝,“够了。”
够了?
“下去吧,蓬莱殿里不要留人。”叶长枫大手一挥,“让我发现一个,所有人都别想活命。”
叶长枫很少放狠话,一放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玩真的。
很快,众官员侍从如鸟兽散,蓬莱殿里空空荡荡的。叶长枫在殿内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果然没人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走进书房,从头顶高悬的匾额之后取出了一副卷轴,放在桌上缓缓地铺开,一片空白。
他认认真真地研磨提笔,却又在下笔之前踌躇了很久。
这封遗诏他很早就想写了,不让其他人代笔,就他自己写。
他这十几年过得很失败,除了自我检讨,他还私心地给太子李应栾提了些小小的要求:心无旁骛,初心不忘。叶长枫做得不好,所以他希望栾儿能做得比他好。
国土富饶,这辈子他没能看完这无限的大好河山,叶长枫自认为没有权利再接管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他只想做一颗随风飘荡的小小草芥,走到哪里,看到哪里。
他这辈子爱过两个人,他在两段感情里蹉跎了太久,熬过了青春无尽,到头来还是累了。叶长枫希望李绩能够过得圆满,他永远是他心里那个屹立在风沙中的少年,愿他一世安好,也是叶长枫能做的全部了。
叶长枫不相信杨远翎死了,他觉得杨远翎就藏在哪个地方,悄悄地等他。一段被忽略了许多年的感情,待到回过头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它是如此得刻骨铭心。
…
这大概是最随性最不正经的遗诏了,叶长枫自嘲地想。他并不想死,也没打算死,他只是想找个由头结束这十几年狼狈不堪的生活。
宫墙外面那个浩大的江湖,才是他的家,过去是,将来也是。
他想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到处走走看看,过得潇洒。或许在不经意间,某个茶楼酒肆里,就能找到那个和他躲猫猫的王八蛋。
卷轴之上墨迹未干,叶长枫正儿八经地在题字后面印了自己的印,然后把印和印台尽数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翻出了自己那一身最引以为傲的藏剑衣衫,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穿戴好,走到铜镜前照了照。
他又去取了自己的两柄长剑,大步走出了蓬莱殿,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踩着月光,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文威十四年八月初八懿宗驾崩,葬皇陵,太子即位,改年号宣正,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正文完-
正文完结,感谢走过路过的朋友们!番外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出长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