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老琴师讲了什么,叶长枫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一来他不懂,二来也没那个心思。
旁人不说便罢,一旦提起,叶长枫便觉得,那老者的言行举止和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像极了他梦里的那个人。
听琴静心,叶长枫却越听心却越静不下来。手掌中攥着的茶杯被捂得温热,可杯中的茶已经凉了。
叶长枫突然紧张起来,此后老者再也没有朝他看去,但是他的眼睛倒是再也没移开那个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老人。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叶长枫心想。
待老琴师从高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在一旁等着他的叶长枫。老者一点也不惊讶,反倒微微扬起了唇角,稍稍躬身道,“见过太上皇了。”
茶馆中人言纷杂,静了许久之后又恢复了喧闹,故老者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没有人听到。叶长枫脸色一暗,强作镇定道,“老人家认得我?”
“从未见过,”老者笑道,“可老朽三十年前入宫时见过显宗,眼下瞧见懿宗的眉眼,是和显宗年轻时颇为相似的。”
众人都说叶长枫长得像叶贵妃稚鸿,可说他长得像老皇帝的,这老头是头一个。叶长枫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难不成自己越老越像爹?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叶长枫垂手猛地抬眼看去,只见那老者也在笑,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一直在等着叶长枫自己发现什么。
“…我听千茗阁的人说,此来讲习音律的琴师一直默默无闻,因半年前一首《伊川歌》声名鹊起。老先生若一直只是个普通的琴师,又怎会在几十年前入过大明宫,见过先皇?”
老头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这倒是,是老朽疏忽了。”
“您到底是谁。”叶长枫问。
老头摆摆手,又摇头悠悠道,“让老朽猜猜,您此时最想问的,怕不是老朽的身份,大概是老朽认不认得什么人吧。”
“…”叶长枫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他脸色微红,咬着唇低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老头指了指叶长枫腰间的那块玉佩,“那玉佩是老朽给自己徒弟的出师之礼,他向来宝贝得紧,可如今却在您身上挂着。”
叶长枫霎时心脏狂跳,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微微张口,语气也有些急迫,“他在哪儿?”
“《伊川歌》是他所作,众人口中所言西南新起的琴师也是他,”老者道,“作完词曲,李龟年一病不起,他也因此殚精竭虑,劳损心神。上月将将调养好些,便说要向长安去寻你。”
“老朽得知先皇退位的消息之后,改道带他来了杭州,可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老者道,“孰料,十年光阴之后,你与他终究还是有缘。”
“他在哪儿?”叶长枫声音颤抖着问道。
人群里跑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琴童,口里喊了声“师父”,递了根拐杖给老者,老者接过拐杖,绕过人流缓缓上了楼,在一间紧闭门扉的茶室前站定。
“门外可是师父。”屋内有人说话,声音很小,隔着门听起来有些模糊。那人嗓音沙哑低沉,而且显得没什么气力。
老者不答,朝身后的叶长枫眨眨眼睛,比了个口型道,“进去吧。”
叶长枫的手扶在门上,手指抖得厉害,头昏昏沉沉的,四肢冰冷,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那个声音他不认得,这不是杨远翎。
可他还是想进去看看,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茶室里有一扇大窗,窗下桌旁坐了一个人,背对着叶长枫,肩上披了件月牙白色的披风,长发散在肩上。茶桌上放了一张琴,岁月在那张琴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琴弦断了两根,琴面上有些黯淡,琴头蒙了层薄薄的灰尘。
那是一把洞仙引。
那人听得脚步声,徐徐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闭着,没有睁开。他睫毛修长浓密,眼角有一点浅浅的泪痣,听到脚步声一点点近了,他微微笑了笑,模样还是那般平静,如沐春风,“师父回来了么。”
“不,不是,”叶长枫开口,“是我,我回来了。”
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一滴眼泪划过叶长枫的脸颊,无声无息。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杨远翎略微瘦削苍白的脸颊。
那枚戒指,他一直戴着。杨远翎的模样有些错愕,他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叶长枫的手,拇指摩挲着小指上的银戒,一遍又一遍。
“…长枫。”杨远翎哑着声道。
“嗯,我在。”叶长枫摸着他的眉骨,鼻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反反复复地看,“找到你了。”
杨远翎小心地伸出手,叶长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杨远翎清瘦的手指微蜷,轻轻碰了碰叶长枫的脸颊,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你没有变。”杨远翎笑了笑,揩去了叶长枫眼角的泪,“不要哭了。”
“变了,”叶长枫红着眼睛道,“头发白了,你看不到。”
“一定还是很漂亮。”杨远翎轻声道。
叶长枫破涕为笑,“你说是就是吧。”
他在杨远翎身侧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珍惜又贪婪地抚摸着他的手指,末了又轻轻送到唇边吻了吻。
“我想你。”叶长枫将头放在杨远翎肩上,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杨远翎的心跳,“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所以你放着长安金銮殿不要,也要到处找我么。”杨远翎笑道。
叶长枫嗔了一句,“我想要的,不是九五至尊,不是荣华富贵,你明知道我的。”
杨远翎同他十指相扣,吻上他的额头,“嗯,我知道。”
“我从长安一路南下,边走边问到处找你,你到底去哪儿了?”叶长枫问。
“…”杨远翎道,“大哥在去年一次水战中负伤,我便临危受命坐镇水师,一朝敌军偷袭,营中天机巧匠所造燃火船还未完工,我带着三百将士掩护辎重军备撤离,孰料敌人的火药就在我的马蹄旁边爆炸了。”
“我还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那里了,”杨远翎有些感慨,“可还好我把要给你的东西都托付给了澄过大师,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我被游历珠江的乐圣所救,乐圣此时郁不得志,而我双目已盲,坏了嗓子,两个愁苦寡淡之人月下对酌时自然一拍即合,合作了一曲《伊川歌》。孰料我因此曲也散播了些名声出去,我料这挺好,若你能知道我还活着,也让我心安。”
“天机阁在珠江一战过后又四散飘零在江湖,我途径江门时遇到了入门师父琴匠迦南大师。托恩师相助我得以一路北上,心想快些回到长安…”杨远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附在叶长枫耳边道,“与你相见。”
若是有缘,必能相见。纵然你我都变了模样,被时光打磨得渐渐老去,可内心深处的那点简单而热烈的感情,却始终未变。
两人呼吸炽热,相互交织,叶长枫唇瓣微凉,吻上杨远翎的时候,竟然还有些久别重逢的紧张和悸动。
仿佛彼此都还是那时风华正茂的少年,心不老。
那是一个缠绵的吻,叶长枫和杨远翎彼此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长吻里有彼时的青年朝气,侠骨柔情,让两个看过十年风雨,磕磕绊绊的苦情人心中波涛起伏,感慨万千。
窗外的雨渐渐地停了,雨后初晴的天空下,西子湖畔的第一片秋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