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御花园里的兰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长安依旧是长安,日日晨钟暮鼓的厚重混响回荡在天际;秦岭的苍松翠柏苍健如故,覆了新雪,染了秋霜——这十年里的一切仿佛一点也不曾改变。
长安城,还是那个安逸却又忙碌的长安城。但是越过了城墙,放眼万里辽阔无疆,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长安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出城队伍,小贩熟稔地推着车在期间叫卖行走。
“店家。”队伍中有人道。
小贩回头,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朝他挥手微笑。他推着车上前,还未开口客套,只听那男子道,“一包糖炒栗子。”
那男子模样年轻,容貌恬淡俊美,但是已然满头银丝,松松垮垮在发尾束了条黄色的缎带。他一身普通不过的轻短劲装,腰间系着一块玉佩,文不文,武不武,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却又耐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接过小贩递来的糖炒栗子,用手指挑开纸袋朝里看了看,笑道,“好香。”
“三十钱。”
男子不多不少地付了钱,“又涨价了。”
小贩苦笑,“客官不要笑话,小的好几年没涨了,说句玩笑话,您怕不是十年前来买过我的栗子,那个时候倒是便宜些。”
“还真是。”男子想了想,“我还真是十年没来了。”
城门訇然而开,长队开始躁动起来,男子挑了个栗子一边剥一边朝小二笑了笑,“我先走了,兄弟后会有期。”
“…”小贩看着他的笑脸愣了半晌,恍然回过神来,“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男子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了踪迹。
正如叶长枫自己所说,他已经有十年没有买过城门口刚炒出来的糖栗子了。这个时辰赶早出城的多半都是要赶路做生意的,要么就是有要是在身,他就不急,抱着栗子一边闲庭信步地在官道上溜达,一边动着腮帮子回味着栗子的甜香,竟然觉得十分惬意。
他没有马骑,溜溜达达,走到城外长亭的时候,日头都已经爬得老高了。
长亭旁的老树上拴了一匹马,亭中坐了个人,正背对着叶长枫,看不清楚。
叶长枫唇角微挑,将两只手指送到唇边夹着吹了声口哨,嘹亮清脆。那人闻声回过头来,瞧见叶长枫,起身抱拳行了个礼。
“陛下。”
那人一身黑色长袍,黑色马靴,斗笠上蒙着一层黑纱,见叶长枫在自己面前站定,他取下了头上的斗笠,单膝跪在地上。叶长枫一手拿着油纸包腾不开手,纠结了一下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人搀扶起,“起来说。”
那人抬头,对上叶长枫目光的时候稍稍有些闪躲,叶长枫莞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冯教头昨夜给朕传书说让朕一个人来长亭给你接风的时候可气势得很,怎么现在反倒软了?”
此人正是禁军总统领冯之年,十年前随李绩出征西北三州以来,这还是叶长枫第一次见到他。李绩的父亲于冯之年有知遇之恩,徐淮生死后他便一直跟在李绩左右,叶长枫同他没有说过几句话,但觉得李绩能跟着他,意外得靠谱。
冯之年道,“西北大捷,朔州云州寰州尽数收复,突厥小王子同将军达成了休战盟约…五十年不会再犯我国境。那小王子似乎还有意同我等修好,约莫过些日子就会有使者入长安面圣。”
“这个朕知道。”叶长枫并没有显得很高兴,他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一手托腮,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向冯之年伸出手来,“你说李绩有东西要给朕,是什么。”
冯之年动了动嘴唇,并没有答话。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年纪,鬓边的白发又较之以往多了许多,他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些,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叶长枫,说道,“陛下变了。”
“嗯?”叶长枫收回手来,“你原来也见不着朕几面,加之过了这么久,怎得就说朕变了。”
叶长枫从不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严肃人,说话也随意,文武百官在他面前也从来都是有话就说。冯之年道,“头发白了。”
叶长枫一笑,指着冯之年斑白的鬓角道,“比你白得还多?”
“是。”
叶长枫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又向冯之年伸出手来。
“…”冯之年想了许久,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戒递给了叶长枫。
那枚银戒的样式同叶长枫小指上戴着的一模一样,叶长枫看着掌心里的戒指,垂眼问道,“…杨远翎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战后将军从朔州离开时,只身绕过长安去了新会,”冯之年道,“这个是天机阁的澄过大师交给他的。将军回来时脸色凝重,不肯多言,只吩咐末将快马加鞭把它交到您手里。”
叶长枫低着头,两只手指拈着那枚银戒来来回回地仔细看,突然笑了。
冯之年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陛下为何看着这戒指发笑?”
叶长枫将戒指用手帕包了收进怀中,“我笑杨远翎是个骗子,诓我一个人等了十年,最后就给了这么个东西敷衍我。”
“走吧,”叶长枫起身,跳下长亭的台阶缓慢地沿着黄沙土路的边缘往城门走去,“你也辛苦了。”
冯之年忙牵了马跟在后面,“陛下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叶长枫停下脚步回头道,“…你想看我哭?”
“末将不敢。”
叶长枫吹了声口哨,又回头没事人一般地接着走。
我也想哭啊,叶长枫心想。
但是我累了,哭不出来。
回到宫里后,叶长枫在蓬莱殿内待了一会儿,觉得心中不静,好生无趣,思索了片刻起身摆驾去了东宫。
东宫门前的小侍卫见叶长枫带着两个随从颠颠地打蓬莱殿过来,慌忙跪下行礼,“万岁”俩字儿还没喊出口,就被叶长枫给拦下了。
叶长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东宫内问道,“太子在做什么呢。”
“回陛下,”其中一个侍卫道,“太子刚才跟太傅念完了书,正在白鹭池中垂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去靶场练骑射。”
“知道了。”叶长枫点点头,跨进了东宫高高的门槛。
李应栾坐在白鹭池中的一座亭子里,两只眼睛闭着,头一下一下地点着,面前放了根钓竿,鱼线末尾的鱼钩都没有伸进水里——很显然这家伙是在打瞌睡,流出来的口水都打湿了衣裳的前襟。
叶长枫看他这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轻手轻脚地上去捏住了李应栾的鼻子。李应栾哼唧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瞧见叶长枫笑嘻嘻地盯着他,瞪大了眼睛道,“皇兄!”
“若是困了回屋里睡。”
“没…”李应栾摇摇头,两道浓眉一皱,小大人一般地摇摇头,“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
“…”叶长枫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瓜,欲脱口而出的那些玩笑话此时也有些说不出口。叶长枫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一儿半女,而且每况愈下的身体约莫也受不起“千秋万岁”的称号,于是他想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栾儿。栾儿是个聪明孩子,而且很懂事,给他这个不称职的大哥收拾烂摊子应该是再合适不过。
当年他也觉得自己是从老爹手里接过了烂摊子,现在却又要反手把烂摊子再打发给别人,多少叶长枫心里都有点愧疚。
我会不会有点自私了,叶长枫不止一次这样想。
但是他真得熬不下去了,纠缠了十几年,到最后叶长枫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属于他。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他也不是一个好的剑客。混了这么久,叶长枫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长的失败者。
我得到了什么?叶长枫常常如此盘问自己。
——什么也没有。
“皇兄在想什么?”李应栾见叶长枫发愣,伸出手在他脸上戳了戳。
“啊?”叶长枫回神,“…想了点过去的事情。”
“皇兄给我讲讲吧!”
“啊…”叶长枫有些为难,他抓耳挠腮了许久,苦笑道,“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说了。”
三更天,叶长枫的眼睛还是瞪得溜圆。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总觉得心里痒痒,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楚。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那枚冯之年交给他的银戒,就着床边的烛火静静地看着。叶长枫将银戒送到唇边轻轻碰了碰,戒指微凉,有点冷。
他突然很想杨远翎,十年以来从没有这么想过。
两个月前杨敛大挫西洋水军,天机阁所造魁甲舰将吞噬西南数载的洋蛮逼退了国境海岸线,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倾城相庆。
随捷报一同飞进长安的,还有杨远翎失踪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叶长枫没有哭,反倒很平静,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那天他在花园里不声不响地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一头如墨的青丝熬成了白发。
他还是没有哭,甚至一点额外的反应也没有。上朝时众人看到他满头的银丝,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叶长枫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两个月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想杨远翎。可哪一天也没有今天这么想。
窗外夏虫的鸣叫声时远时近,断断续续的,衬得这个夜晚有点孤独。叶长枫盯着那枚戒指,又伸出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将两枚戒指放在一起,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明才三十四岁,叶长枫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到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笑。
他吹熄了灯,借着月光赤着脚下床,走到书桌旁的刀架上,拿下了自己的两柄剑。
十年来他从来没有碰过他的剑,再次握上剑柄的那一刻,叶长枫突然有些紧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剑走出了蓬莱殿。沾着露水的青石板冷得刺骨,寒气顺着脚心渗进身体里,叶长枫拿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一招一式,依旧存在他的脑海里,数十招下来,分毫不差。
可叶长枫却高兴不起来,他颓唐地把剑插在地上,微微喘着粗气,躺在了冰凉的石板路上,看着头顶浩瀚的银河。
当年那个能够飞跃星汉,不可一世的骄傲惊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