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杨远翎最终做的是何决定,叶长枫也没有什么主意。杨远翎从慈恩寺回来之后,就再没提起过此事,见到叶长枫也只是谈其余国事,叶长枫有意向这话题上引,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绕开了。
叶长枫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杨远翎还是这般回避自己。天大的事,心里作何想法,都不愿意同自己讲上半句。
隐隐的,叶长枫却又有点儿心疼。百般纠结之下,也只得任由他去,不再计较。
一日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吹风的时候,叶长枫望着小池上摇曳的莲花,正在痴痴地想着什么,双眼有些无神,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随时都要睡过去一般。
“陛下。”小盒子三两步跳上了凉亭的石阶,朝叶长枫行了一礼,“骠骑将军求见。”
叶长枫不应,还是盯着池水愣神。
“陛下?”
“啊?”叶长枫一个激灵,托着腮的手垂在了身侧,有些尴尬地笑笑,“有事么。”
“…骠骑将军求见。”
叶长枫唇角的笑容僵了僵,半晌道,“让他来吧。”
“是。”
小盒子退出了御花园的拱门,不过片刻,李绩便大步走进了花园中,不同于往日常穿的暗红袍服,他今日着了一身素色的小楼寒,连绾发的簪子也换成了青玉的。
李绩眉目英俊,眼中的坚毅果敢一如往常,饱经风霜雨雪,生离死别,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坚强。
依旧是当年那个骄傲的少年,叶长枫苦笑,情劫过后,自己仿佛被折磨得已经垂暮,而他依旧能恢复如以往一般光彩照人。
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祁枫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李绩,就像他当年一样。
李绩走到凉亭前,叶长枫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免礼,“坐吧。”
“是。”李绩应了一声,在叶长枫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叶长枫禁不住打量了他两眼,收回了目光沉声道,“有事么。”
“有。”李绩道,“军报。”
叶长枫摇头笑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军报送到了兵部,我正好也在,”李绩道,“而且…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叶长枫的心跳霎时间仿佛漏跳了一拍,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点点头,从李绩手中接过信折,展开看了看。
“雁门关大捷,突厥小可汗被杀。”他喃喃道,“镇国将军牺牲…”
叶长枫合上了折子,闭上了眼睛,手指一下一下地揉着两侧的太阳穴,语气之间仿佛是在笑,颇有些嘲讽,“好消息坏消息一块儿来啊,也不怕我吃不消。”
“弯刀狼被杀,突厥精锐骑兵没了领头羊,且没有后备力量跟上,群龙无首的时候最适合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李绩接话道。
“所以?”叶长枫侧头看着他。
“嗯?”
“你是不是又来找我,说允你出征的事。”叶长枫叹了口气,“我待会下旨,将镇国将军的灵柩送回长安厚葬。等你叔父丧期过了,再走吧。”
李绩不语,垂眼看着右臂上的黑纱,沉默了片刻后道,“听你的。”
“唉…”李绩越老实越不对劲,叶长枫明知他的心意,无奈道,“你啊你。”
“我们聊点别的吧。”他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嗯,什么。”
“聊聊…杨远翎吧。”
李绩的眉梢抖了抖,叶长枫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又道,“他最近像是在躲我。”
“何以见得?”
叶长枫便把那日同杨远翎一道去慈恩寺拜见澄过大师的事一五一十地同李绩讲了,李绩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点点头。
“…”叶长枫有些期待地道,“你怎么看?”
“师父自然是有他的想法,”李绩道,“你不要多想,他一定是为了你好。”
“…”叶长枫点点头。
“天机阁传世少说已有千年,始终独避风雨之外,茕茕孓立于江湖纷乱之中,”李绩道,“裴世伯将天机阁带进了俗世,带入了朝堂,一夜之间,世事大变。”
“天机阁沉默了多久,呈现在世人目光之中的时候,带来了福,还有祸。”李绩顿了顿,“世伯去后,天机阁销声匿迹,波澜不惊的江湖又迎来了二十几年的平静。我明白师父为什么会与你回避这件事,因为他很纠结。福祸相依,请天机阁再度出山的代价…太高了。”
“嗯。”叶长枫颔首,“原来如此。”
罢了他又笑了笑,“看来我还是太不了解他了。”
李绩看着叶长枫,看见他眼中的那一丝遗憾和惋惜,心里痒痒的。叶长枫的感情,就算不写在脸上,也会藏进眼睛里,多少年了,始终如此。
叶长枫只要对谁投入真情,那眼中心里便全是他——叶长枫当年也这么看过李绩,所以李绩知道。
早就放下了,如今两人再见,心如止水,偶尔微小的波澜,也惊不起更多的起伏。
叶长枫的心里有杨远翎,那李绩的心里又有谁呢。
李绩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师父为了你,会选择让天机阁出山。”李绩道。
“是么…”
李绩点头,“旁人都说他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其实所有人里,只有他,心思是最干净,最简单的。”
“因为你,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李绩笑了。
…
待夜色降临,李绩才离开,临走的时候,叶长枫又叫住了他。
“嗯?”
“朔州,”叶长枫道,“你安心去吧,李敏将军的后事,我会安排礼部好生照看…明日我就下旨。”
李绩回过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叶长枫朝他招招手,“小心我变卦。”
“为什么突然…”
“没什么,”叶长枫笑得很轻松,“我想让每一个人,都活得轻松一点。”
那晚叶长枫没有在蓬莱殿安歇,而是去了齐太后那处图个热闹。
栾儿看见叶长枫来了,便急着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迈着小短腿朝叶长枫扑过去,“皇兄皇兄”地直叫唤。叶长枫本来心里有些小小的郁结,听栾儿咯咯直笑,心情顿时愉悦了不少。他抱着孩子在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带图的话本给他讲故事。
“不听这个!”栾儿啪地一声把书合上,撅着小嘴抬头看着叶长枫。
“怎么了?”叶长枫问。
“陛下许久没来了,”齐太后笑道,“上个月陛下送来的三部话本,栾儿都已经会背了。”
“这么厉害?”叶长枫捏捏弟弟的小脸,“比你哥当年可出息多了。还会背啥,跟皇兄说说。”
“弟子规!三字经!”
“这个我可不会,”叶长枫故意玩笑道,“栾儿教皇兄背吧。”
“好啊!”
栾儿是个聪明孩子,不光自己会倒背如流,还能循循善诱,给叶长枫一句一句地讲道理,把叶长枫讲的是心花怒放,不停地夸栾儿有出息。
用过晚膳之后,栾儿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儿便被宫女抱去睡了。叶长枫同齐太后坐在书房中,叶长枫亲手沏了一壶茶,给太后斟了一盅。
“栾儿是个好孩子啊。”叶长枫道。
“多谢陛下夸奖。”齐太后笑道。
“今天一来看,我便觉得放心多了。”叶长枫又道。
“陛下这是何意。”齐太后已经琢磨出了叶长枫的大半意思,可还是开口问道。
“祖辈们的江山社稷在我手里栽了个跟头,太后可要好好管教栾儿,待数年之后,可不要让他犯同我一样的错误,”叶长枫道,“旁人如何议论我,我都不在意,但我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弟弟被后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