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叶长枫精力不济实在撑不住,靠在杨远翎怀里睡着了。杨远翎舍不得叫醒他,将他抱得紧了些,用内力取暖。
“早知你这么倔,就该瞒着你。”杨远翎自言自语,“三顾茅庐没顾成,到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塔林尽头传来阵阵梆子声,一盏小灯明火徐徐靠近,走来个哼着信天游的老和尚。
老和尚穿着洗旧了的破僧袍,左脚上的布鞋开了线,露出两个嚣张的脚趾头。他的灰胡须分成了几绺,绑成麻花小辫的式样,末梢拴着姑娘家的红头绳。
这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苦苦等了一天的澄过大师。杨远翎上次见他的时候,老和尚还没有留胡子,脸上光光的,皱纹还是这么多,如今蓄了长胡子,险些叫人没认出来。
“好看不?”澄过见屋外有人毫不意外,喜滋滋地摸摸自己的胡子,语气得意,“老衲一把年纪还能赶赶新潮,这一趟走得也不亏。”
他把灯笼举到眼前,又笑道,“贤侄别来无恙啊。”
杨远翎怕吵着怀里的叶长枫,微微点头示意,小声道:“见过大师。”
澄过点点头,又把灯笼掉了个个儿,对准了叶长枫,端详片刻后大惊小怪道:“这不是李绩那小子的相好么,我记得他,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叶长枫睡得不沉,眼前有火光闪过,很快便醒了。他没听见老和尚的话,先是望向杨远翎,见对方脸色很难看,心中有些疑惑,复又将目光投到澄过身上,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大师。”
杨远翎面露不悦,言语客气,却不动声色将叶长枫拽到了自己身后。老和尚两手一摊,嬉笑道:“老衲又不是老鹰,你跟护鸡仔一样把他挡在身后做什么。开个玩笑而已,当真就没劲了。”
“什么玩笑?”叶长枫云里雾里。
“…此事说来话长,”终究杨远翎还是耐着性子开口,“总之…长枫现在与李绩并无瓜葛。”
“你们各自有造化,与我无关,不必解释。”老和尚点点头,对小辈之间那点破事浑不在意。他绕过两人推开了茅屋大门进去,步履如飞,“陛下身子虚不受补,你一下子运进太多内力,他吃不消的。外面冷,快进来吧,老衲给他诊诊脉。”
“有劳了,”叶长枫将手腕搭在桌子上,开门见山道,“其实晚辈今日前来,是为了求大师帮忙的。”
既是求人办事,自是不能拿天潢贵胄的款来压人。叶长枫又使出跑江湖那套伎俩,一口一个“晚辈”自称,客气而不失近乎。
澄过对叶长枫的热络无动于衷,抬手示意他诊脉时不许说话。叶长枫只得悻悻闭了嘴,杨远翎一手搭在他肩上,比了个口型说:“别着急。”
老和尚精通万花心法,诊完脉又施针,眼见叶长枫脸色较先前红润了不少,笑道:“不错,还能再多活两年。”
叶长枫的身体每况愈下,宫内宫外不乏风言风语,猜测皇帝寿数几何。杨远翎一听便要心疼,最介意这些话,不悦地蹙起眉头。
“两年能干许多事,多谢大师了。”叶长枫倒不甚介意,微微一笑。
“晚辈今日既然同陛下前来,想必大师也一定隐约猜到了我们的来意。”杨远翎轻咳一声,生硬地换了话题,“晚辈也不再同您兜圈子…是关于天机阁的事。”
“自年初西北重镇遭到突厥洗劫之后国家便不得一日安宁,如今镇国将军厮守西北和敌军僵持不下,珠江一带又遭到西洋水军来犯…西洋水军从沿岸工坊中偷得了火药制法并用作武器屠害百姓,我兄长珠江水师提督杨敛亲自到长安求援…”杨远翎话说至此深吸了一口气,道,“晚辈身为现任天机阁主,曾经在父亲灵前发誓永不再让二十四巧匠出山,可如今国家有难,晚辈实在左右为难,特来向您讨教。”
老和尚静静听他说完,捋着胡子沉思了许久
“你可知你爹为何不让天机阁再出山?”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因为奸臣徐志懋。”杨远翎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低声道。叶长枫不知杨远翎父辈究竟有何渊源故事,只知他心里此时悲愤,戳到了伤心处。他悄悄伸出手,同杨远翎十指相扣,两人手上的银戒轻轻碰了碰,发出擦擦的细小声。
“错。”老和尚摇摇头。
杨远翎蓦然抬头睁大了眼睛,“…什么。”
当年徐志懋为得天机阁,将巧匠之一作为人质要挟裴文君,后来裴文君死命护住那巧匠,才幸免于难。父亲遗书中所言“尔乃天机阁主,需应为父一事:二十四巧匠从此各自为家,无拘无束,凭心立于世,终还得人间海清河宴。”其实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杨远翎觉得,父亲的意思,就是让天机阁从此隐匿江湖,这般就不会被奸人所觊觎,当年那般惨痛之事也不会再发生。
“当年你爹用他的命换回了我的命,临死之前让我转达其他人,就说‘各自为家,无拘无束,凭心立于世,终还得人间海清河宴’,”老和尚不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斑驳的青苔,表情有些沉重,“我后来找到了那几个老头子,然后就说啊,文君死得冤枉,死得无辜,这仇得报。”
“后来仇没保成,徐志懋就死了。我们又聚到一块,琢磨文君这话是啥意思。一开始我和你想得一样,这番折腾把文君的命折腾没了,当时你哥,你和你娘也下落不明,我们这群糟老头不如找个山窝窝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我们,就算了。”澄过道,“但是又过了两年,我一直再想这件事,愈发觉得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都想错了。”老和尚突然豁然一笑,拴着红绳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怎么?”杨远翎道。
“文君是想让我们韬光养晦,”澄过道,“危难之际,重出江湖。”
终还得人间海清河宴,怎么还,一味的避世退隐,能还得了么。
裴文君这一竿子支出了好几十年,杨远翎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不知不觉间后背竟然湿了。他擦了擦眼睛,叶长枫有些惊诧地回头,道,“你哭了?”
“没有。”杨远翎鼻音浓重,矢口否认道。
“鸢符在你手里,怎么用,全在你,”澄过笑道,“时间紧迫,你可要尽快做好打算。”
说罢老和尚两腿一伸跳下了床,走到窗边看着夜空中的星斗,自顾道,“文君当年可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他儿子一定也不傻。”
“…”杨远翎颔首,“晚辈明白了。”
“老头子虽然一把年纪,但是阁主有令,随叫随到。”澄过莞尔。
...
两人又同老和尚闲聊了几句,老和尚一开始还说得好好的,结果坐着就睡着了,口水淌在胡子上,沾了一片。杨远翎只得拉着叶长枫的手悄悄地出来,两人走到寺外骑上马,慢慢地顺着官道往长安城走。
“你怎么想。”叶长枫问。
杨远翎摇了摇头。
“你父亲当年…”叶长枫试探着又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事。”杨远翎苦笑,就着月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叶长枫交代了一遍。
叶长枫不知此时是该安慰,还是该说些别的来转移话题,他将马往杨远翎身侧赶了赶,倾斜身子凑过去在杨远翎脸颊上亲了亲。
“好点了么。”叶长枫小声问,“…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
杨远翎看着他,眼中藏着深深的笑意,他微微点头,“好多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背负的东西这么多。”叶长枫道。
杨远翎心里一暖,愁苦顿时被扫清了大半,话语间不禁笑出了声,“怎么,心疼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抱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大腿。”叶长枫现下有精力打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太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