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绩从政事堂出来之后,在马厩不远处碰到了叶祁枫。
叶祁枫提着个小灯笼,一手牵着里飞沙的缰绳。马儿嘴巴里嚼着皇竹草,在叶祁枫的脸上一拱一拱,很明显她已经被这小子收买,心甘情愿做了人家的小跟班。
李绩:“…”
里飞沙吃剩下的草渣,混合着口水粘在叶祁枫脸上,他全然不自知地朝李绩挥挥手,还弯着眼睛笑了笑,“你出来啦。”
“嗯。”李绩从叶祁枫手中接过马,又指了指自己的侧脸,“你脸上,这里,沾东西了。”
叶祁枫胡乱抹了抹脸,“这里?”
“…还有。”李绩无语,“你再擦擦。”
叶祁枫又稀里糊涂地用袖子蹭了蹭,“还有么?”
李绩叹了口气,伸手用拇指揩去叶祁枫脸上的草渣,就着灯笼的一点小火,他看见叶祁枫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叶祁枫脸一红,他也登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宫内不许骑行,于是两个人一左一右走在里飞沙身侧,慢慢悠悠往宫外走去。
“你怎么进来的。”李绩问。
“…溜进来的。”叶祁枫吐吐舌头,“我在马厩旁边的树上猫了两个时辰了。”
“你大哥今日生辰。”李绩道,“你若知会一声,他定会放你进来。”
“这我知道,”叶祁枫点头,“我就是想低调点。”
李绩心道,你想低调些为何还傻呵呵站在马厩门口等我,等着被禁军叉出去见阎王么。
“今后注意些,”他又无意识叮嘱了两句,“万一被人发现,出了什么事,我…”
说到此处,李绩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掩口咳嗽了几声,显得很不自在。
这后半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李绩常常对叶长枫说这句话,久而久之,挂在了嘴边。
宁静的夏夜之中,只听得叶祁枫一声短短的叹息。
“我知道了。”叶祁枫把灯笼微微抬高了些,映出了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我会小心。”
罢了他一拉缰绳,里飞沙低声嘶鸣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李绩看向叶祁枫的眼神里有些疑惑。
叶祁枫不答,一双眼睛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羞怯。
他走到李绩面前,抬眼望去,半晌轻轻踮起脚,在李绩的唇角碰了碰。
“什么都不要说。”叶祁枫笑了,笑得很释然,“我明白。”
这几个月来,叶祁枫一直悄悄跟在李绩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背影。初恋恍若镜花水月,已经成为了心里可望不可即的一段旧事;起初抱着怜悯和同情的心态注意着这个曾经飞扬跋扈的青年,一不小心,叶祁枫发现,自己好像把李绩留在了心里。
李绩看着他的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但是也只是稍纵即逝。
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叶祁枫比较合适。
“…走吧。”他从叶祁枫手里接过缰绳,拍了拍里飞沙毛茸茸的脑瓜,拉着马继续慢慢向前走。
叶祁枫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来了。”
...
自始至终李绩对叶祁枫都没有太多的感觉。
起码像当年初见叶长枫时那种如同惊鸿掠过时的怦然心动,是从来没有的。
但是他却早就意识到少年对他的点点好感,纵然他只是趴在墙头屋顶悄悄地看着,李绩也能够察觉得到。
这段日子里李绩过得很不好,夜夜难眠辗转反侧,家国天下,儿女情长,一桩桩新人旧事仿佛块块顽石压在心上,喘不过气来。然而叶祁枫投入的这点简单的感情,就好像冰天雪地之中伸向他的一簇薪火,融化了坚硬冰山的小小一角。
李绩很感激,但是他不能回应叶祁枫的感情。
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李绩找到叶祁枫,亲口对他讲。
再多的话他没有说,也说不出口。叶祁枫是个聪明人,点到这里,就够了。
叶祁枫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从此叶祁枫很少去找李绩,偶尔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时,叶祁枫都会表现得很开心,眼中闪烁着惊喜和兴奋,就像一个得到了无价之宝的小孩子。
少年这般未免太过执着,但是李绩不想多言,只放任他留在自己身边。慢慢地,他竟然有些心疼起叶祁枫来。
爱错了人,总是会有点辛苦的,李绩时常这样想。
这句话好像放在自己身上,也挺合适,他又想。
祁枫还小,过一阵子忘掉了,就好了。
...
下雨了,李绩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了叶祁枫的脑瓜上。雨越下越大,渐渐地披风就被淋了个透,丝毫不顶用。
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慌忙躲在聚福客栈的屋檐下躲雨。
“还你…”叶祁枫把披风攥紧拧干了上面的水,又重新抖开递给了李绩,“谢谢,虽然好像没什么用。”
李绩默不作声地接过披风搭在胳膊上。
“进去坐坐?”叶祁枫朝店里指指,“要杯茶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你带钱了么。”李绩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兜里一个铜板也没有,比脸还要干净。
叶祁枫莞尔,那双眼睛和叶长枫一模一样,“带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店,跑堂的伙计已经收工回去了,门厅里的一张张桌子上都翻着凳子,空荡荡的,只留一个小二在来来回回地打扫。
“过了打尖时辰了,”小二道,“要不二位客官上里面包个雅间吧?”
“我们只要壶茶。”李绩连忙解释道。
小二弯起眼睛笑笑,“只收您茶水钱,别的不要。”
叶祁枫和李绩面面相觑,又低头瞅了瞅身上的湿衣服,只得如此。
于是两人开了个雅间,找小二要了两件干衣裳换了,对着一壶热茶干瞪眼,谁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方才那个轻飘飘的吻,始终耿耿于怀。
坐了许久,茶壶空了,小二又来添满,看着俩人默不作声地抓起杯子一杯接着一杯,他只是笑笑不说话——这样的他见过太多了。
两壶热水过了,小二识趣地没有再来。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雨停了。”叶祁枫走过去推开窗子。
“嗯。”
“走吧。”李绩道,“我送你回去。”
叶祁枫点点头没有拒绝,“那我去付茶钱。”
“我付过了。”
叶祁枫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没带钱么。”说罢他在李绩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一圈,醒悟道,“你手腕上的串珠不见了。”
“…”李绩道,“这你都知道。”
叶祁枫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
他喜欢李绩,每次和李绩走在一起的时候,叶祁枫都会不经意地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李绩伸手揉揉他潮湿的脑袋,“没事。”
说罢他上前去开门,但是叶祁枫没有挪动脚步。李绩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叶祁枫抱着脑袋,手指伸进头发之中轻轻抓了抓,他的睫毛低垂,盯着脚下因为潮湿而长起点点青苔的地板。
“怎么了。”李绩问道,虽然他很清楚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
叶祁枫不答,李绩的手搭在门框微微缩紧,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当然,火是朝自己撒的。
“…对不起。”李绩轻轻合上门,靠着门板道,“我还是那句话。”
“真的?”叶祁枫没有看向他,还是盯着那一小块地板。
“…真的。”李绩摇了摇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但是我喜欢你,”叶祁枫苦笑,“你就不能看看我?”
“…你很好。”李绩低声道,“同样的,也会有比我更好的人等着你。”
“我不稀罕!”叶祁枫的眼圈通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的手支在桌面上,微微内扣。
李绩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叶祁枫和叶长枫真是太像了。
“你还爱我大哥么,”叶祁枫问,“如果你还爱他,我现在立刻就消失在你的面前,绝对不会给你找麻烦。”
“…不。”
叶祁枫笑了,胸口轻轻起伏着,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但他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在抖,“那你能不能花点时间,看看我。”
“你或许会觉得我这样粘在你身边显得卑躬屈膝又低声下气,但是我根本不这么觉得…因为我愿意。我曾经想过,你忘不掉我大哥,但是你也不爱他,我能不能从替代品开始,一点点让叶祁枫也走进你的心里。”叶祁枫道,“我不是傻子,你对我的那一丁点的好感哪怕不说我都能感觉得到…压抑着心里的感情,你不累么。”
“我现在不想做任何人的替代品,之前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也不会做了,”叶祁枫弯弯嘴角,“我想坦坦荡荡地爱上你。”
他从李绩身旁擦肩而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微微顿了顿脚步,“我给你时间,如果到时候你真的对我没有感情,我就会离开你…说到做到。”
“祁枫!”李绩伸手去拽叶祁枫的衣角,却扯了个空。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很久很久。
叶祁枫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李绩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地上斑驳的青苔。
...
叶祁枫曾害怕自己是不是那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害怕李绩会讨厌自己,但是似乎没有。让他藏着自己心里的感情,比登天还要难。本想窝在心里,远远地看着,好像也不太现实。
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行人,叶祁枫抱臂缓缓地走着,雨后的小风刮在身上,还有点冷。
西市铺子门前的灯笼下,坐了个花白胡须的老和尚,手里拿了个破折扇摇来摇去,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僧袍——像是个算命的。
叶祁枫没管他,径自开了锁进屋,孰料那算卦的也跟在叶祁枫后面进了屋。
叶祁枫回头看去,那算卦的笑得泰然自若,“小施主心里不安宁,可否让贫僧看看,不要卦资的。”
蹲在人家家门口等着不要钱算命,说来有些邪乎,叶祁枫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可还是问道,“怎么看。”
“施主把手给我。”
叶祁枫把手伸给他,老和尚只看了一眼,笑道,“红尘蹉跎,痴心难复啊。”
“…好事坏事。”
“不好也不坏,”老和尚笑道,“只是会有点累。”
“…”
“施主收着这个,此乃檀香木所做,带在身上安神醒脑,”老和尚从袖中掏出一串串珠放在叶祁枫手心里,“关键还静心。”
平白无故帮人看了手相,还塞给人家一串珠子,这老东西要么是有事,要么就是脑子不正常。
叶祁枫盯着那串串珠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请教大师法名,此来又为何事。如此不明不白,晚辈不懂。”
老和尚不答,反倒说,“施主收着就是。”
罢了他敛敛身上的破僧袍,朝叶祁枫合十道,“告辞。”
“…慢走。”
待老和尚走了,叶祁枫点亮了烛火,就着灯光打量着那串串珠,又送到鼻前闻了闻,檀香幽幽,说来奇怪,原本有些波澜起伏的心情霎时就平静了许多。
串珠圆润光滑,叶祁枫用拇指摩挲着一颗又一颗的珠子,念着上面的刻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叶祁枫本就对佛法经撰一知半解,自然不懂何意。他将串珠带在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绕着,默念着那首偈子。
…
霎时他疯了一样地坐起身来,慌乱之中撞翻了椅子,他冲出门去,连门都没锁就飞也似地运起轻功往聚福客栈的方向赶去。
还是那个扫地的小二,看到叶祁枫,一点也不奇怪。
“客官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小二笑道。
“…那串…串珠,”叶祁枫气息未定,扶着门框脱力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