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轻如燕的跛子就是杨远翎同叶长枫提过的同母兄长,珠江水师提督杨敛。
在长安见到杨敛,其实杨远翎一点都不奇怪。恰恰相反,他倒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油然而生。故而见到这张同自己颇为相似的脸,杨远翎也只是挑了挑眉梢。
“坐下说。”杨远翎指指桌旁的木椅对杨敛道。
两人对坐,杨敛抬手谢绝了杨远翎给他斟的茶。杨远翎轻笑一声,道,“能让铁骨铮铮的水师提督隐姓埋名充作府尹信使到长安送信做逃兵,恐怕珠江一带是非不小啊。”
话里带了几分揶揄,杨敛闻声蹙眉——国家有难之际这小子怎得还有闲心说风凉话。杨敛十九岁投笔从戎辞别长歌门回到故乡冈州投军,不说战功赫赫也算在南方小有威名:只要提起“水狮子”杨敛,沿岸的流寇盗匪也要抖上三抖,落荒而逃。如杨敛这般的英雄胆,最看不惯那种摇着扇子喝茶,顺带手说两句闲话的掉书袋。
还未等他发作,杨远翎又道,“你的水师余部还有多少。”
轻飘飘短短一句话,正戳杨敛痛处,他扣着桌角的手指骤然紧缩,竟然将上好的黄花梨揉成了一捧齑粉。
“…”杨敛道,“十万。”
杨远翎沉默,闻名遐迩的二十万珠江水师,如今只剩半成残部飘零在江水上,至于还能坚持多久,实在不好说。
“那西洋蛮夷波尔图…是个什么来头。”杨远翎问。
杨敛道,“原本只是西方极尽之地的一个小国,靠海盗发家,沿着海岸线一路烧杀掠夺,抢占封地…想必此次从新会下手也多半是蓄谋已久——他们数年前就已经占领了天竺以南的大半领土,大兴造船农耕,这次来犯也是直接从天竺开拓航线过来的。”
“什么时候打进来的。”
“两个月以前。”
杨远翎的表情霎时变得很难看,“兄长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杨敛低喝,“国家危难之际我哪有心思同你开这等玩笑。”
“那为什么短短两个月,就折损了十万水军?”杨远翎道。
“…”杨敛低声道,“因为火药。”
“什么?”
“新会沦陷之后,县衙被占,府尹被杀,从此便和内陆断了联系。我私下差人秘密回到新会做线人,发现…发现县衙的地下室中有西洋人开的黑作坊,所造之武器…杀伤力极强,而且从未听说过。”
火药通常只做过节时候燃放的炮仗烟火,还有寺庙道观中炼丹之用…若说论到军用,闻所未闻。杨远翎听杨敛这番言语,心头一沉,为何水师连连挫败,原因也就明朗了。
当自己还在持枪握矛洋洋自得的时候,已经被别人反超一截,揍得落花流水。火药开发于中原大地,可却是被西洋蛮子用来炸开国门,听起来…好像有点可笑。
“其实数年之前就有内陆商人走私火药秘方到海外,混杂在其他杂货之中运上商船出航…查不出来。”杨敛语气懊悔,又一个桌子角哗啦啦被揉成了白粉。
“那怎么办,兄长可有…”杨远翎问到一半,突然止声,抬着眼睛看向杨敛。
杨敛也正在看他,一贯强势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丝恳求和妥协。
杨远翎不是傻子,杨敛也不是。杨敛宁愿放下珠江水师和百姓安危冒死赶到长安,一定有他的道理;杨远翎也恰恰猜到了杨敛的来意。
大哥是来求他的。
“…”杨远翎沉默。
半晌之后他答道,“不可以。”
“家国有难,父亲也曾说…”
“他不是你父亲,”杨远翎冷冷道,“我敬你是我一母所出的兄长,若你有难我理应万死不辞,唯独天机阁之事,我已在家父灵前发过毒誓…还请兄长不要为难我。”
“…我本不想求你,可唯有天机阁二十四巧匠方能解西洋入侵的燃眉之急,”杨敛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虽答应父亲还天机阁一个清静永不出山,但此番事出有因,还请…”
“哗啦”一声,杨远翎拂袖把桌上的茶杯茶盏一通招呼到了地上,他瞪眼抬眉,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他扶在桌案上的手死死地扣着桌面,恨不得要挖出几个深深的指印来。
没有人见过杨远翎大发雷霆的模样,杨敛没有,叶长枫也没有。一向心平气和的杨远翎,但凡触及了他的底线,任谁也不能在他眼皮底下熬上多久。
恍若一杯温凉的清茶被打翻,茶杯落地,粉身碎骨。
“远翎,”杨敛放低了声音,安抚道,“你听我…”
“住口。”杨远翎怒道,“我不听。”
从小杨远翎温文尔雅,杨敛意气风发,兄长对幼弟管教极严,杨远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忤逆杨敛的事情。
杨敛闻声不再说什么,他看着杨远翎怒不可遏地扶着桌子喘气,心里也是一阵五味杂陈。
杨敛的生身父亲是先帝在位时出了名的佞臣徐志懋,母亲出身长歌门,年轻时错爱小人一晌蹉跎怀上了杨敛,追悔莫及时身怀六甲逃出了徐府,飘零江湖时与天机阁阁主,万花天工弟子裴文君相识,生下杨敛后数年又有了杨远翎。
本应如此藏匿江湖,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又有幼子承欢膝下,美哉妙哉。
奈何裴文君手里的天机阁,偏偏成了万端祸事的导火索。
天机阁不属朝廷,也不完全归于江湖,阁中二十四巧匠来自五湖四海,无所不能。朝中有困,一纸诏书能让他们倾力相助;武林陷难,一道聚义令也能唤得他们妙手天工。
风平浪静之时,二十四巧匠无影无踪,不露行迹。能使唤动天机阁的,只有天机阁主。
裴文君手中的一道号令天机的鸢符,却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我本不想同你谈及上一辈的恩怨,踏踏实实敬你如至亲兄弟…”杨远翎额前散落了几丝凌乱的长发,显得有些张扬不驯,“母亲当年怀着你远走他乡飘零无依,遇到我爹之后渴求过个安稳日子,隐匿江湖,谁知你那叛国通敌的生父为了从我爹手里得到天机阁,仗着先帝名号追杀我爹娘…我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你不知道!”
当年裴文君把鸢符和一封血书藏进了杨远翎的襁褓之中,悄悄将妻儿送上了回长歌门的小船,自己却被徐懋功率领的禁军乱箭射死,跌落山涧,尸骨不存。
只留一座空荡荡的衣冠冢,坐落在青岩之上的一棵老松树下。
后来徐懋功因为叛国潜逃被杖杀,杨远翎来到父亲坟前,喝得烂醉如泥。
那是他第一次学着喝酒,刚刚十六岁。
“娘什么都没同我提过,但是我都明白…这个仇,我替他记着!”
…
歇斯底里之后,杨远翎渐渐地安静下来,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肩膀也慢慢平稳。他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两手扶额,垂眼躲开了杨敛的目光。
“你不像你爹,娘临终前说…她很欣慰,”杨远翎喃喃道,“我答应过我爹…不能把天机阁交到你手里。天机阁里都是一帮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连安稳度个晚年的权利也没有么。”
说罢他朝杨敛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吧。”杨敛轻声道。
“不用。”
说罢杨远翎朝杨敛最后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走出了川原馆。
雨还没有停,反倒下得更大了。顷刻间杨远翎身上便全是水,乱发贴在额头上,他的脸色发青,看起来似乎有些病态。
他的马还在马厩里打着瞌睡,杨远翎解开缰绳拉了拉,马儿不满地看看马厩外的倾盆大雨,向后退了几步,嫌弃地看着杨远翎。
“走。”杨远翎闷哼了一声,在马耳朵上重重地一拧。
马蹄踩在水洼中,溅起层层小小的浪花,杨远翎一路上淋着雨,混混沌沌地想。
想到了新会富饶的鱼米之乡,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爹娘,想到了李绩,还想到了叶长枫。
他怎么觉得,这块鸢符握在掌心里,格外得烫手。
...
杨远翎还是回了宫,不过他没有告诉叶长枫。
他站在蓬莱殿外,浑身都湿透了,嘴唇被冻得青紫,把守夜的小盒子吓了一跳。
“不用传,没事,”杨远翎朝小盒子摇摇头,“我就…站在这里看看就走。”
“…是。”小盒子道,“那奴才去给您拿块手巾来擦擦。”
杨远翎笑笑,“麻烦了。”
过了半晌,拿着手巾出来的不是小盒子,却是叶长枫。叶长枫一身暗黄色的纹绣常服,长发还束着,明明过了后半夜,却还没有休息。
叶长枫一脸焦急,眼中满是心疼,他一把握住杨远翎冰凉的手,将人拉进了屋里。
“你疯了么!下着雨为何不进来!”叶长枫踮脚用手巾擦拭着杨远翎湿漉漉的头发,帮他把潮湿的外袍褪下。
“小盒子,吩咐厨房去熬些姜汤,备件干爽衣裳,快点!”叶长枫正要回头朝小盒子再吩咐些什么,却被杨远翎拉住了。
“我没事。”杨远翎开口,嗓音有些颤抖,呼出的寒气扫在叶长枫脸上。
叶长枫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捧在掌心里来回揉搓,“还说没事。”他从小盒子手中接过干衣,亲自给杨远翎换上,杨远翎打了个寒颤,靠在叶长枫肩头闭着眼睛。
“好些了么。”叶长枫轻声问道。
“嗯。”杨远翎朝叶长枫颈窝里凑了凑,含混地应了一声。
“喝了姜汤就好好睡上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杨远翎幽幽睁开眼睛,“你不问我去哪里了?”
叶长枫垂眼柔声道,“你不说我便不问,现下好好休息要紧。”
杨远翎轻笑,又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无力地笑道,“你是不是心疼了。”
叶长枫的耳根一红,他在杨远翎的脸颊上轻轻一拧,“…是。”
“嗯,”杨远翎虚弱地应了一声,显得很满足,“我很开心。”
过去的事情仿佛一道长在心口上的伤疤,挑开缝线重新揭开,鲜血淋漓。
彻骨疼痛之中的一点小小的安慰,都足以让近乎绝望的杨远翎得到无限的满足。
一碗温热的姜汤服下,杨远翎靠在叶长枫怀里睡着了。叶长枫也十分守信用地陪着他,哪里都没有去。
合眼之前杨远翎本以为今夜无眠,可在淡淡檀香之中,他却是难得的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