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的眼神实在说不上友善。
他平时待人就算再和气,也总有那么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可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待过叶长枫。
李绩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凉亭的石桌上,罢了单膝跪地向叶长枫俯首冷冰冰道,“臣李绩参见陛下。”
叶长枫:“…”
“免礼,”他悄悄叹了口气,在桌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坐吧。”
“你也坐。”叶长枫又对杨远翎道。
李绩在叶长枫对面落座,杨远翎在他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叶长枫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默不语,李绩也垂着眼打量着自己护腕上的纹路,不吱一声。
杨远翎无语,正是谈到要紧事情的时候,两个意气用事的人偏偏一起跳出来耽误事。一个是徒弟,一个是爱人,哪个都开不了口责备教训。
“…”杨远翎轻咳了一声,道,“长枫,你说说为何不赞同李绩率军出征。”
“我…”叶长枫语塞。
平心而论,就算现在二人的关系不似从前那般亲近,可李绩腿上的伤还是让他禁不住挂心。自己又能如何,若是将关切都写在脸上,看起来倒是有些虚伪了。
“我军行伍之中良将辈出,还不至于凄惨到只能派伤病出征。”叶长枫索性收敛起眼中担忧的神色,面无表情道,“骠骑将军也请好自为之,若是在战场上旧伤碍事,有个三长两短,不要又怨在朕的头上。”
话一出口,叶长枫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明明不用这样。
李绩的脸色很难看,他从叶长枫的口气中很明显听出了怨气和不满。他今日前来本不想见叶长枫,就算见了也不想再提朔州之事。奈何从叶长枫的话中还是能听出来,他对这件事,对自己的恩断义绝始终耿耿于怀。
这样看来,倒显得是他李绩不讲道理了。
“此事休要再提。”杨远翎低声道。李绩和叶长枫都僵站在一处,对他不理不睬。
“陛下的意思是,三州沦陷,辎重不翼而飞,饥荒饿死百姓无数…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李绩沉声道,“若陛下敢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清二楚,那倒是臣冒犯了,臣愿受陛下处罚。”
罢了他从石桌上拿过方才取下的佩剑,抽剑离鞘,呈到叶长枫面前。
“李绩,”杨远翎在一旁低声喝道,“不要胡闹。”
“远翎,你先下去。”叶长枫道,“不会有事。”
待杨远翎十分不放心地离开之后,叶长枫突然笑了,他从李绩手中接过长剑,剑刃轻飘飘地从李绩的脖颈旁扫过。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叶长枫眼神里有些凄惨,放出的狠话一点底气都没有,隐约之间还带了几声气音。
“朔州府尹身为百姓父母官,却贪污朝廷拨下来的辎重粮饷,倒卖盐铁,搜刮民脂民膏。最后自己活活饿死在自家的金银山上,”叶长枫还是端着手里的剑架在李绩脖子上,“朝廷三省六部的账目明细朕从坐上这黄金椅以来查了千千万万遍,不曾有多少纰漏——朕自诩是个本分人,起码眼前的事情查得清白。问题根本不出在朝中,银子粮食从国库分毫不差的出来,到了朔州却只剩下了三成——朕承认自己监管不力,将军若是想怪朕,朕也认了。可朕怎么觉得,将军是把所有的错误都算在了朕一个人头上?难道将军的意思是那混账府尹,还有西北的旱灾大雪,突厥人南下屠城,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朕的错么!”
“你太狠了。”叶长枫吃力地笑了笑,掩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将袖角上沾染的血污藏在了身后。
李绩默不作声。
叶长枫又将剑刃往他侧颈上送了送,微微刺进了皮肉里,渗了两滴血。
“说话啊!”叶长枫歇斯底里道。
“…”李绩因为颈上的刺痛微微蹙了蹙眉,但是很快又恢复到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今年初春朔州城未沦陷之时,我同军报送去的信陛下可曾看到。”
“…”叶长枫的心蓦地跳得很快,“什么信。”
“那每月例行送来的军报陛下可有认真批阅,”李绩又道,“大都是臣亲自所书,臣不止一次请求长安调粮抚恤灾民,陛下也没有发现其中问题么——若是批下来的粮食一粒不少都到了百姓和军队手里,臣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向朝廷催促索要粮饷:中间经手的过程中必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陛下是个聪明人,可怎么连这点不对劲的地方都看不出来,非要等到大理寺卿拼死写下的折子送到长安,才知道亡羊补牢。”
“太晚了。”李绩笑得嘲讽。
“军报必然会经多人之手,臣为避人耳目,故隐晦地借要粮屡次来提醒陛下。臣每个月都等着陛下的答复,可是陛下总是让我失望,”他又道,“本以为陛下同臣还是有些默契的,可一次次的落空之后,臣再也不想等了。”
“我…”叶长枫的嘴唇颤抖着,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几个月前,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李绩的军报他确实次次都有看,军资粮饷一分一毫他都不曾欠过李绩的,只要李绩开口,他都会亲自去户部支银子开仓,一次一次,竟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过。
其实那个时候朔州已经深陷大雪断粮的绝境,叶长枫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至于李绩所写的信,一定是被人扣了,上面写了些什么,现在再问也没什么意义了。
照他这么一说,还真是自己的错了。自己不够聪明,结果搭上了千千万万条人命,还给食人麦黍的硕鼠留下了数不尽的金山银山,赔掉了李绩留给自己最后的一丝信任。
“长枫,你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做皇帝。”李绩笑道,“做到万无一失谈何容易...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搭上去陪葬。”
握在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叶长枫摇了摇头,“说的对,说的对…是我的错。”
“今后李绩同陛下再无任何私人情分,君臣有别,臣先告辞。”李绩仍旧单膝跪地,语气淡然,“至于臣请求率军出征一事,还请陛下斟酌。”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保重。”李绩因为长跪,腿脚有些酸麻,起身时踉跄了几步。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但是他听到了叶长枫轻轻抽噎的声音。
叶长枫哭了。几个月以来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叶长枫很少哭过,就算再难过的事情砸在头上,也大都是咧着嘴傻笑,然后就立刻抛在了脑后。
李绩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其实到叶长枫落泪之前的那一瞬间,李绩都没有心软。
可为什么听到他哭,自己却还是有点舍不得呢。
...
次日叶长枫称病没有上朝,早上嘱咐了小盒子几句就翻墙出去了。
“传我口谕,就说我今日身体抱恙上不得朝,不是大事,不必来探望。朕信得过刘副相,今日朝会暂时由他主持。御史大夫将朝会上的笔录做好,下朝之后送一份到蓬莱殿。”
“是。”小盒子一一应下,问道,“陛下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么,”叶长枫笑笑,“思考人生去。”
之前在藏剑山庄躲了一年,不说举国上下风调雨顺,起码总体而言没什么大乱子;自己在这宫里待一天,不是重臣逼宫造反,就是西北大旱城池沦陷。先前他对这种说自己是天灾帝星的说法一笑置之,如今想想,还真得给这帮满嘴跑车的卜卦先生们重重发些赏银。
起初这皇帝也不是我想当的。
既然连李绩也说他不适合当皇帝,那索性再放一天羊,看看没了自己,这朝廷里会不会翻天。
自打今天早上起床,叶长枫就觉得整个人变得消极了许多。年轻时候残留的那点雄图壮志,噩梦一场之后就丁点儿都不剩了。
于是他没有和杨远翎打招呼,一个人跑到了翠烟楼喝茶听曲儿。
然后他看到了叶祁枫。
“你小子怎么在这儿。”叶长枫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叶祁枫大大咧咧道,“你不上朝…别捂我嘴!”
“没心没肺。”叶长枫把这个缺心眼弟弟捞进了屋里,关上门等着没动静了才小声道,“你要把所有人都招来么!”
“那你为什么不上朝。”叶祁枫问。
“我…”叶长枫耸肩,“不想去。”
“完了完了,要亡国了。”叶祁枫拿着个枕头捂住脑袋哀嚎。
“滚。”叶长枫翻白眼翻得头晕,“你来做什么。”
“我做的可是正经事,”叶祁枫道,“我来教阿钰念书的。”
“阿钰?”叶长枫一怔,俶尔回神,“哦那小子…你自己四书五经都背不熟,还教人家念书?”
“呸,大哥别乱讲,我的书可都是师祖教着念的。”叶祁枫道,“阿钰那孩子聪明得很,可一直只是跟着私塾先生读书认字…我觉得有些屈才了。我想让他试试来年弘文馆的考试,若是能中,到那里念书也是件好事。”
叶长枫闻声笑道,“你小子倒有心了…话说回来,这两年可有琢卿姑娘的消息。”
提到琢卿,叶祁枫的眼神微微暗淡了些许,他点了点头,“她过得挺好,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春节时候还给阿钰寄回来了不少西域的小玩意儿。”
“唔,挺好。”叶长枫点头,有些羡慕地道,“…过得好,过得好就行了。”
“你呢?”叶祁枫问。
“嗯?”
“你过得好么。”
“我啊…”叶长枫沉默了片刻,笑得落寞,“不好。”